但對于有的人來說,明年的春天大概永遠不會再來了。
慎妃得了重病,被遷出了延福宮去養病。她得了什麽病,去了何處,這些都沒有人關心。長年累月生活在宮裏的人都知道,如無意外,慎妃這一“病”,該是不會再好了。
這一年冬天來的特别早,也顯得格外凄涼。宮裏接二連三的出事,死人,謹妃暴卒,慎妃重病,連帶着後苑幾個低品階的美人也都
這間屋子不知道是在宮中的哪個角落,高高的宮牆擋住了日頭,屋子裏隻有一扇極小的天窗,而就連那一扇窗,也被鐵鑄的闆條橫七豎八的釘了起來,最後隻有個比針孔大不了多少的縫隙裏還能看到一絲亮光。天氣格外晴朗的時候,這悄悄透進來的一線光會在地下投下一點亮影,叫屋裏的人看着這一線光從昏到明,又從明到昏,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慎妃每天做的事情,就是仰起頭看着這線光。看得眼睛發酸發澀也不舍得閉眼,靠這個來判斷過了多少天,每過一天她就在牆上畫一道印子。
現在除了數日子,她也沒有旁的事情能做了。
皇上确實沒有殺她,但是這種不見天日的囚禁比死也好不到哪去。她看不到外頭的一切,也聽不到聲音。飲食都從門底下送進來,不管她如何哭求,怒罵,詛咒,外頭始終沒有絲毫動靜。
但是這一天光亮昏昧不明,外頭傳來嘩嘩的雨聲。後來雨聲沒了,寒氣卻越來越重。
若是屋中的那個人目光可以穿透重重阻礙,就能看見這座巍峨的宮城現在已經是銀裝素裹,雪片象鵝毛一樣飄飄灑灑從天而降,悄沒聲息的将天地遮了個嚴實。
今日是冬至。
今日下的也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先時天陰着,下着冷雨。後來雨點漸漸變成了細碎的雪珠兒,撒鹽一般,落地屋瓦上、地上,沙沙的直響。
雪越下越大,來來往往的宮人太監們縮着頭沿着牆根快步往前走。就算領子紮緊了,也總感覺到冷風從領口袖口的縫隙間呼呼的往衣裳裏灌,吹得人連骨頭似乎都要凍僵了。
到了掌燈時分,雪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二皇子看見下雪新鮮的不得了,一個勁兒要往外頭跑。雖然他的錦襖和小靴子都是能擋水的,但是在庭院裏尖叫、奔跑也出了一身的汗,好不容易把他抱回屋裏頭,他的裏衣已經都讓汗浸濕了。
謝甯讓人生了炭爐進來,給二皇子換衣裳擦汗。
扒衣服的過程很順利,二皇子還十分配合。等到一脫光光,他就開始滿屋撒歡了,從床上跳到了地下,又繞着桌案兜圈。青荷追的氣喘籲籲也沒抓住他,還是謝甯最後闆起臉來,二皇子站在屏風後探出頭看她,大概是感覺到再不聽話後果很嚴重,這才慢騰騰不情不願的過來了。
裏外全換過一套,二皇子又被裝扮得香香軟軟,象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一樣了。
謝甯覺得這孩子有點兒太任性,也太愛鬧了。現在才多大點就覺得管起他來有點力不從心,等他再大個幾歲那還得了?
一個二皇子就夠讓人頭疼,眼下還有一個三皇子呢。
但願他脾氣性格别象他哥哥一樣,長大後能老實一點,聽話一點。
林夫人笑着安慰她:“男孩子皮實些才好呢,身子結實愛跑愛動的孩子不容易得病。而且有些小時候特别頑劣的孩子,長大後反而有出息得多。至于管教的問題,這個也用不着娘娘煩惱。等二皇子殿下再長大些,到了該啓蒙讀書的時候,自然有皇上,太傅們、還有大皇子殿下這位兄長照看教導着,到時候娘娘隻怕要閑的發慌了。”
謝甯憋的火氣被林夫人這麽三言兩語一說,頓時象是當頭被澆了一盆冰水,再多火氣也都給澆滅了。
林夫人說得沒錯。大皇子已經遷宮,雖然還是每天來永安宮請安,但是遷出去就是遷出去了,感覺和過去全然不一樣了。等到二皇子再大個幾歲,也一樣要搬出永安宮,年紀小小就要自立門戶。到時候謝甯想見兒子一面都沒有現在這麽容易了。
這麽一想,她心裏隻餘下滿滿的惆怅不舍,哪裏還舍得對二皇子生氣?
趁着孩子還在身邊時,讓他多高興一時也是好的。
可惜這個想法才冒頭,謝甯立刻就食言了。
二皇子居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抓了一把雪,捏了一個快有雞卵般大小的雪球,這孩子狡猾得很,怕人看見,就把雪球掖在了袖子裏。可這孩子還不明白雪是會化的,摸着摸着就發現自己的球球變小變沒了,急的要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謝甯看着他濕哒哒的半條袖子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且不說二皇子怎麽被親娘收拾,其實謝甯也知道這孩子的脾氣,那是記吃不記打,又很倔,即使今天狠下心來收拾他一頓,要不了半天就會故态複萌,有時候甚至臉上的眼淚還沒幹,一扭頭就繼續搗蛋去了。
不過二皇子倒是很親近哥哥,隻要大皇子一來,他馬上就象變了一個人似的,乖乖跟在大皇子後頭,哥哥、哥哥的喊個不停,就象大皇子的小尾巴一樣。大皇子走,他亦步亦趨跟在後頭。大皇子要是坐下,他也一定要擠到大皇子身邊挨着他坐。至于其他事情那就更不用說了。大皇子喝茶,他也要喝,大皇子吃糕點,他也一定要跟着吃,大皇子要寫信時,他也要尋支筆,尋張紙,在一旁比比劃劃,看起來煞有介事。有什麽事情倘若大皇子不讓他做,都不需要高聲大氣,隻要象平常一樣說一句,他馬上就知道那件事不好,不能做,看得謝甯心裏都有些微微發酸。
都說小孩子雖然說不出句整話,可是心裏是最明白的。誰是真喜歡他,誰是真心對他好,他心裏都有數。二皇子之所以這麽黏哥哥,就是因爲大皇子對他也是十分真誠,有什麽好吃好玩兒的都先想着弟弟,對待二皇子時又耐心又溫和,比二皇子身邊那些人都要用心。
外頭宮人還沒有通報,二皇子就支棱起小耳朵,一面高聲喊着“鍋鍋”一面扭動着身子從椅子上滑下來,撒開小腿就往門口奔。
乳母和宮人趕緊過去攔他。
後殿的門坎也有一尺高,二皇子不可能象大人一樣一步就邁過去,而是整個人都趴門坎上了,手腳并用想從上頭爬過去。
宮人打起簾子禀告說:“大皇子來了。”
二皇子往前一撲,抱着大皇子的腿就不撒手了。大皇子被這麽個小肉球迎面撞了一下,差點兒被撞的打個趔趄,趕緊伸出手攬着他:“泓兒快進屋去,外頭下雪,冷得很。”
謝甯沒想到這會兒大皇子過來了,外頭雪正下的緊,大皇子身體素來也弱,這會兒過來,就算披着大氅撐着傘過來,也難免喝一肚子涼風。以大皇子的體質,說不定就此着了涼得了增風寒,
謝甯連忙吩咐人端熱茶來,大皇子脫了外頭罩的鬥篷,兩頰和鼻尖果然都因爲寒冷而微微泛紅了。
“給娘娘請安。”
“免禮,應汿怎麽麽這時候來了?外頭正下着雪,待在屋子裏頭才暖和。”
大皇子臉上露出一點不好意思的微笑:“讓娘娘挂心了。”
“我挂心不挂心那倒是不緊要的事,你的身子一向弱,倘若真病了,受罪的還是你自己,旁人又不可能替你吃這份苦。”
謝甯說話時,大皇子恭敬的的垂首聆聽。等謝甯說完話,大皇子才說:“剛才來的時候撐着傘,身上的氅衣又厚實,一點也沒覺得涼。明天書房休一日,書英邀我去他家的園子裏頭賞雪。”
大皇子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想出宮去散散心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謝甯問:“書英請的你?是單請了你一個,還是其他同窗、伴讀都有份?”
“除了程榮錦,書英還邀了兩人,都是上書房的同窗。”
既然是同窗相聚,那去一趟也無妨。明微公主是皇子、公主們的姑母,不算外人。公主府雖然不算大,但是明微公主花了不少心思在整治花園上頭,去走一走看一看也不錯。
“既然是公主府,那就去走走吧。穿的厚實些,多帶兩個人跟着。既然賞雪,說不定就要吃酒、作詩。作詩想必難不住你,酒卻不能吃,這個你可要記得。早去早回,不要貪玩。”
大皇子起身來應是:“是,謹遵娘娘吩咐。”
大皇子一向沉穩,行事也有分寸,即使謝甯不叮囑這些,他也肯定不會做些出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