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北市極爲重視樂果這個招商引資的明星項目,這年頭以經濟建設爲核心可不是一句假大空的套話,經濟建設可以說是考核官員的重要指标。是以,齊北方面一确認資金就緒,立刻就派出了副市長領頭的招商引資班子到訪了樂果。這種情況下餘杉這個大老闆再玩兒什麽神龍見首不見尾就有些不合時宜了,所以哪怕他再不情願,也得從大院緊忙趕到公司,答兌這些官老爺。
副市長領着人前腳剛走,後腳秦偉民就到了,餘杉想躲都躲不掉。再說了,熟知秦偉民未來履曆的餘杉也不想躲,他知道樂果要想平穩發展,在齊北站住腳,就必須得同官方打好關系。餘杉對楊志那一系沒好感,唯一能看順眼的也就剩下秦偉民了。
餘杉當仁不讓的霸占了張銘昇的辦公室,坐在寬敞的沙發上,與秦偉民相鄰而坐。端起面前的毛尖,餘杉小口的抿了兩口。
秦偉民笑着說:“小餘啊,你這段時間一直不見人影,是去哪裏悠閑去了?”
餘杉苦笑着說:“秦部長,我倒是想悠閑,可悠閑不起來啊。前陣子我投資了一個新項目。”
“哦,新項目?”
“一檔電視節目。”
秦偉民眨眨眼,半晌才說:“你這個跨度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是挺大,但一方面我确實看好這個項目,另一方面有些人情實在推不開,就隻能勉爲其難了。不瞞您說,樂果的資金之所以有缺口,就是被我抽調了一部分,投了那個項目。”
“我記得沒錯的話,咱們國家直播分離沒多久吧?”
嚴格說來,這年頭的制播分離跟真正的制播分離還是有區别的,國外成熟的電視台都會有一批獨立制片人,還會跟一批獨立制片公司有着密切的關系,而這些獨立制片人、制片公司背後站着的資本大多會持有電視台的股份。而國内的制播分離幹脆來了個一刀切,就是播出機構與制片機構徹底剝離,這多少有些偏頗。
餘杉沒必要解釋那麽清楚,含糊應下,大略說了說,轉而說起自己投資的節目。他說了好聲音的節目特色與賣點,又說了與電視台的對賭協議。秦偉民對節目什麽的無感,倒是餘杉最後一句話讓秦偉民眼前一亮。
“……我之所以投資這個節目,就是覺着咱們國家的文化市場太過貧瘠了,貧瘠到了國外甭管什麽樣的糟粕都會有一幫不明真相的家夥去捧臭腳。咱們一個幾千年的文化大國、強國,反倒被人家文化侵略,這是我們自己的失敗。現在國内的導向有些偏頗,完全主抓經濟,憑白把輿論讓給了外國。我怕将來咱們國家會後悔,等到那個時候再抓精神文明建設,就不知道得費多大力氣了。”
精神文明這四個字仿佛有魔力一樣,秦偉民當即叫好:“說得好,說得很好啊。”
餘杉隻是搖搖頭,他這番言論純粹是有感而發。他本身就是八零後,出生于嗡嗡嗡之後,很清楚這一代人的思想被西方毒害的有多嚴重。他們這一代人,對老美有着極其複雜的感情,歸結起來四個字,愛恨交織。
爲什麽這麽說?眼瞅着國家商船被無辜扣押,大使館被炸,他們曾經無比的憤怒,恨不得立刻讓老美付出代價;大學時期聽聞九一一,又會拍手稱快,暗罵老美自作自受;另一方面,他們也在思考着自己國家爲什麽總挨欺負,然後一部分人就不禁思考起來,是不是老美的社會模式比自己國家優越,所以才會這麽強?正趕上這一時期國内經濟發展迅速,經濟蓬勃發展的同時滋生了一大堆亂象。他們當中有不少人都被社會的陰暗面給欺負過,于是又将這些過錯全都歸罪于國家。
然後等到他們三十歲的時候,見識的增長又讓他們重新歸于理智,開始重新思考曾經的判斷是否正确,跟着大部分人又從免費的美分變成***。
這些思想的轉變很有意思,有的人是因爲國家重新複興而轉變了思想,有的人則是學會了獨立思考。
但不論怎麽說,追根溯源,他們這批人肯定被西方惡意洗腦了。輿論這個東西,你不去掌握,别人就會掌握。有了輿論就等于有了話語權,有了話語權,黑的能說成白的,白的能說成黑的。
餘杉之所以說這些,完全就是牢騷,他也知道眼下就算他上達天聽也不會改變什麽。
秦偉民曾經在宣傳口待過,對餘杉的牢騷深有體會。遠的不說,前幾年地方政府恨不得把外資當成祖宗一樣供起來,好好的國宴可樂愣是賣給了百事,然後國宴可樂愣是從此銷聲匿迹,國内可樂市場從此兩家外國企業争雄。這裏頭你能說地方政府傻嗎?事實上能在體制内登上高位的就沒有傻子。往深層次探究,刨去貪腐問題,恐怕更多的是因爲‘外國的月亮更圓’。
秦偉民說了幾個例子,感歎着說:“前年我去南方走了一趟,改制的國企走了很多家,成功的有,失敗的也有。當時我就說,不能盲目相信外資。人家跑來咱們國家是來賺錢的,可不是助人爲樂來了。”說到這兒,秦偉民覺着自己說辭有些不當,就說:“所以引進外資的時候還是要慎重,比如小餘你這樣有家國情懷的企業家,我們就很歡迎。”
餘杉擺擺手:“真談不上,我這也就是略盡綿薄之力,真要叫我抛頭顱灑熱血,我估計我早就慫了。”
秦偉民一陣大笑,又說:“家國情懷的确有些大了,不過你身上還是有很明顯的企業家責任感嘛。”
餘杉隻是搖了搖頭,沒有用言語去辯駁。要不是有時空門,他這輩子就是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撐不着,也餓不着。因着時空躍遷,他經曆過各式各樣的身份,從負債的窮光蛋到企業老總,那些時空躍遷所帶來的記憶中,有着許許多多對社會責任感的思考。
在他看來,所謂的企業家跟逐利的資本家的确存在區别,雖然表面上來看二者好像一模一樣。擁有資本、生産資料,雇傭大量人員,套取剩餘價值……你看,這是不是一樣?
但二者又存在區别,因爲二者立足的社會體系有着天壤之别。于是乎企業家們就比較糾結了。按照資本的天性,它必然是要逐利的,必然謀求着利益最大化;但其立足的社會體系,又不允許它去最大化自己的利益。所以經常會有企業家感歎,說在國内做企業家很難,還有人提了什麽天花闆之類的。
這種情況放在老美那兒就不同了,人家的社會體系就是爲資本服務的,資本家自然過得舒服。于是有些國内很天真的企業家IPO之後,幹脆把總部搬到了老美,覺着這下妥了,總算不用受約束了。結果被現實狠狠打了臉,那家企業每年都在老美那兒虧損,在國内盈利,于是隻好拿着國内的盈利去填補在老美那兒的虧空……嗯,不虧是美帝良心!
餘杉是個平和的人,所以他覺着自己能站在兩個視角客觀的去看待這個問題。企業家該不該受限?那太應該了,不然的話,如果餘杉是個普通老百姓,那特麽還怎麽過?這萬一要是破産了,總不能跟老美似的,去年還中産階級呢,今年直接公園住帳篷當流浪漢吧?
也是基于這點,西方的民調才驚訝的發現,國内對政府的滿意度居然超過了百分之九十。
跟秦偉民的聊天讓餘杉很謹慎,秦偉民的話術很厲害,總會在不經意間套出餘杉的真實想法。餘杉必須打起精神,否則說不定偶爾一句話,就能讓秦偉民察覺出餘杉與這個時代的迥然不同。
好不容易送走了秦偉民,餘杉還沒松口氣,手機就響了。來電是個陌生号碼,餘杉接起來,就聽對面用低沉的聲音說:“黃立才我抓到了——”
是喬思,餘杉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聲音。
“——但這個黃立才,我根本就不認識。”
嗯?抓到了,但不認識?
餘杉沒說話,沉默以對,随即就聽喬思說:“不用我多說,你也能琢磨出來怎麽回事。”
沒錯,餘杉瞬間就能想起一個可能:康彥超的本名根本就不是黃立才,他很可能是冒用了黃立才的身份,或許真正的黃立才會在幾年後意外死亡,或者成了失蹤人口。眼下餘杉的身份證就是在濱江買的,他冒用了某個失蹤人口的身份。
“我需要你盡快搞清楚,不管用什麽方法。”
餘杉深吸了一口氣,隻說了一個字:“好”
他答應了,除此之外别無選擇。因爲餘杉很清楚眼下跟他通電話的喬思已經是個徹徹底底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