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号這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餘杉目光在面前的丁大侃與楊睿臉上來回遊弋了半晌,吃完飯之後才說:“楊睿。”
“嗯?”
“明天下午有個企業家年會,你跟我一起去吧。”
“行!”楊睿含糊的應了一聲,繼而大口的扒拉着米飯。
餘杉分明感受到身旁的丁大侃愣了下,目光盯着自己,旋即又毫不在意的繼續吃起了菜。
内鬼隻是一個并不算靠譜的假設,源自格日勒圖的猜想。餘杉一直無法接受,但偏偏心裏紮了根刺一樣讓人難受。選擇出行人員的時候,餘杉第一反應就是楊睿。緊跟着冷靜思考之後,人選依舊是楊睿。
楊睿是餘杉一手從濱江找回來的,從概率上來說,即便喬思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提前洞悉餘杉的想法,從而提前布局;再從性格上說,楊睿是個思維簡單,愛憎分明的小夥子。這家夥知恩圖報,因着餘杉的一句話,不問緣由就去殺了人,半生困在囚牢裏,再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人到中年。
這樣一個人要說是内鬼,餘杉頭一個就不相信。
感應到丁大侃的疑惑,餘杉放下筷子說:“大侃,恢複的怎麽樣了?”
丁大侃咀嚼着排骨肉沒說話,放下碗筷比劃了個健美的姿勢,這才說:“沒問題啊餘哥,這麽點兒傷早就好利索了。不但好了,現在還功力大漲啊。不是吹啊,現在要是再來六個流氓,把他們放躺要是出一腦袋汗都算我吹牛。”
餘杉笑着打趣說:“你就算了吧,身上明顯長膘了。得,之前的事兒你安排人打聽打聽,要是伍國平再在齊北露面,就帶人跟上去。你也動彈動彈,省着你天天無聊。”
“成,餘哥你瞧好吧。”
餘杉又打趣說:“你們家那個菲菲怎麽樣了?”
丁大侃一下子沮喪起來,說:“還能怎麽樣?就那樣呗。我這傷好利索了,功力見漲,那丫頭脾氣也跟着見漲。就說昨兒下午,約好了一起逛商場。我出門走得急忘帶錢包了,回來又取了一趟,到地方的時候遲了幾分鍾。我下車一瞧,還以爲那丫頭還沒到呢。等了大半個鍾頭,左等不見人影,右等瞧不見人。打了十幾個傳呼,到了晚上那丫頭才回話。大爺的,我這才知道這丫頭就因爲多等了幾分鍾,生氣自己跑回家了。餘哥你說氣不氣人?”
楊睿甕聲甕氣的應了一聲:“該,都是你慣的!”
反倒是一旁的餘杉說:“約會遲到,還不提前打招呼,人家姑娘沒準以爲你撞車了呢,能不着急麽?”見丁大侃又要犯貧,餘杉趕忙打斷:“别跟我說,你還是琢磨琢磨怎麽把菲菲給哄好得了。對了,眼看年底了,一會兒到我房間裏一趟,我給你們發紅包。”
晚飯之後,餘杉在自己的房間裏給了楊睿、丁大侃一人一萬塊的紅包。他還特意囑咐了一嘴,說這錢是給兄弟倆過年回家用的,讓丁大侃别亂花。隻是瞧丁大侃那眉飛色舞的德行,估計是左耳聽右耳冒,一星半點都沒聽進去,就琢磨着怎麽用這一萬塊錢讨菲菲歡心了。
………………………………
翌日。
張銘晟提前安排司機把奔馳500L開到了餘杉的大院。買這輛車就是爲了個門面,平素都是張銘晟在用,甩手掌櫃更樂意開他那輛三菱吉普。這回不一樣了,張銘晟跟餘杉一同出席企業家年會,身份地位擺在這兒,借張銘晟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自己坐奔馳,讓餘杉坐别的車。
下午三點半,楊睿開着奔馳500L,載着餘杉出了門。企業家年會的地點安排在了白鶴賓館,餘杉跟楊睿提前十五分鍾到了地方。
白鶴賓館在這個年頭絕對是齊北最好的酒店……之一。一般政府、機關舉辦這種餐會,不是放在白鶴賓館,就是安排在國脈大廈。
這會兒的白鶴賓館門口挂了紅色橫幅,上面寫着極其官方色彩的寫着‘預祝齊北企業家年會勝利召開’。賓館看起來是盡力準備了,旋轉門兩側放着兩排花籃,門口穿着旗袍的禮儀小姐不顧零下二十幾度的嚴寒,迎來送往盡顯妥帖。
餘杉領着楊睿邁步上台階,立馬就有政府工作人員走下來,禮貌的詢問餘杉是否帶了請柬。不禮貌不行啊,就算沒見過餘杉,不知道餘杉是誰,那輛齊北獨一份的奔馳500L也足夠讓工作人員帶上敬意。
餘杉随手将請柬遞給對方,那人掃了一眼,立馬禮貌的說:“餘總這邊請,年會安排在十二層宴會廳。”
工作人員将餘杉交接給一名禮儀,後者殷勤的将餘杉引到電梯口,又帶着餘杉上了十二層。在宴會廳門口簽了到,餘杉又被工作人員引到一張放置了姓名的圓桌,請餘杉落座,轉而又将随行的楊睿安排到了另一張桌子。
餘杉所在的位置靠近演藝台,他來的不算早,也不算晚,坐下來一瞧,這張桌子差不多坐滿了。面前的姓名牌上寫着餘杉的姓名以及身份,他剛一落座,同桌另外幾個企業負責人都矜持的打了招呼。
餘杉一面笑着回應,一面抓緊時間掃過同桌另外六個人的姓名、身份。
大華廠、齊車集團、東重集團……不用看了,桌上另外幾個人全都是齊北國資企業的負責人。像餘杉這樣的私企,絕對是蠍子粑粑獨一份。不但是這張卓,恐怕其他桌也是如此。或許爲了面子,會邀請幾個私企負責人。但……承包了老冰棍廠的、承包建築工程公司的、還有利用殘疾人免稅政策承包街道鞋廠的,你瞧瞧都是什麽貨色?拿得出手的一個都沒有!
餘杉當即就像發笑,一直憋着,憋得十分辛苦。什麽齊北企業家年會?幹脆改名叫齊北國資企業碰頭會得了。
東北老工業基地原本是共和國長子,國資企業在社會經濟比重裏一直尾大不掉。眼看都快九九年了,南方的改革如火如荼,一個個充滿活力的私營企業如同雨後春筍一般一茬茬冒出來。你再瞧瞧東北,改革開放二十年後的九九年,國資、集體企業比重竟然還能占據社會經濟的百分之七、八十,乃至到了一五年,這種情況也沒得到根本性扭轉。
如此風氣,難怪東北會暮氣沉沉。餘杉覺着,與會的所謂企業家,與其說是企業家,說其是官僚恐怕更爲恰當。挂着官職,不去琢磨怎麽搞活企業,有責任感的還想想怎麽完成上級交代的生産任務,腦子歪的估計一天到晚除了内鬥,就琢磨怎麽搞錢、搞女人了。
同桌的幾個官僚很矜持,餘杉隐隐能感覺到這幫人對自己的排斥,他心中蔑笑,同樣沒把這幫人放在眼裏。一個個腦滿腸肥,蛀蟲一樣吸着企業的血,餘杉都不明白這幫人到底是哪兒來的底氣。
虛頭巴腦的交流持續了幾分鍾,四點鍾一到,年會開始了。餘杉側過身貌似全神貫注的看着演講台,心思卻不知道飛到了哪兒去。
就如同餘杉猜測的那樣,所謂的年會就是一場務虛會。先是秘書長做了開場白,跟着主管經濟的副市長上來說了一通花團錦簇的官樣文章。從大華廠的改制,說到了齊車集團的超額完成任務,從軍工廠的領導班子交接,再說到東重完成設備升級。餘杉魂遊天外,然後猛然聽到了樂果集團四個字,吓了一跳,趕忙回神。
然後就聽那副市長興奮的說:“……南苑開發區已經基本完成了三通一平,并先期引進了香港樂果集團,這是我市招商引資工作濃墨重彩的一筆,充分說明了在市委、市政府領導下,我市社會經濟調整的成效。接下來的一九九九年,在樂果集團完成投産之前,我們要圍繞樂果集團這個明星企業,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引入相關配套企業。預計一個塑料瓶生産廠……”
餘杉沒興趣再聽了,于是繼續溜号。他抽空看了下時間,官僚們的報告持續了四十分鍾,有時候餘杉不得不佩服這些官僚,攤上齊北這麽個轉型陣痛中的東北城市,還能寫出一篇冗長的文章,也是不容易了。
政府報告之後,東重集團負責人上台代表與會企業家做了十幾分鍾的報告。這位老總作報告的時候,酒店的服務員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将一份份菜肴端上餐桌。等到這位老總抑揚頓挫的念完了稿子,這菜也上齊了。
沒幾個真心實意的掌聲裏,冗長的發言總算結束了。跟着秘書長上台,宣布餐會開始,幽默了說了句‘請大家吃好喝好’。
又是一陣掌聲,早就餓了的與會人等,紛紛動起了筷子。大華廠的負責人一邊夾着菜,一邊不屑的說:“去年我去了趟南方,走了幾個城市,不得了啊,看看人家那個發展速度。不說别的,咱們這邊還搞什麽餐會,人家南方早就不搞這一套了。人家辦的是什麽?酒會!吃的都是自助餐。”
肥頭大耳的大華廠負責人用筷子點着那盤鮑魚說:“這個能别吃就别吃了,都是冷凍的,個頭還這麽小。”
餘杉皺着眉頭,覺着自己快忍不下去了。如果他沒記錯,這位陳總要不了幾個月就會下馬。幾年之後才爆出這家夥爲了幾百萬賤賣了六千萬國有資産貪腐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