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之後,身後還跟着一票圍觀群衆。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往交警大隊走去,這可把收發室大爺吓壞了。老爺子把腦袋從窗戶探出來,扯着嗓子喊:“上訪去對面,這兒是交警隊,别走錯了!”
打頭的小夥子趾高氣揚的嚷着:“我們不上訪,送小偷過來了。”
“小偷?”老爺子安心了,随即扭過頭朝裏面喊:“快來人呐,抓住小偷啦!”
這一嗓子過去,沒半分鍾呢辦公樓裏沖出來七、八個交警。迎面瞧見一大堆人也吓了一跳,搞清楚狀況之後領頭的中隊長高興了,上去一腳把小偷撂倒,抽出小偷的腰帶反剪着三兩下就給捆上了。那身手利落的絕對不像一個交警。
有小警員高聲喝彩:“隊長這手漂亮。”
中隊長面不改色、氣不長出,傲氣十足的說:“當年在警校擒拿格鬥老子可是第一名。”招招手,吩咐倆警員上去把小偷拎起來,中隊長看了看時間,思索了一下說:“先找地方關起來,等十一點鍾給向陽派出所的老王打電話叫他過來領走。”
立馬有交警領會了精神,賊笑着說:“還是隊長算的明白啊,這下中午飯有着落啦。”
中隊長滿面春風,狠狠鼓勵了圍觀群衆,直把倆見義勇爲的小夥子說得不好意思、落荒而逃。人群逐漸散去,餘杉剛要走,就感覺有人拉了自己袖子。
扭頭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年輕版的馬警官。
小馬警官說:“正找你呢,照片出來了。”
餘杉剛要說什麽,就聽那邊的中隊長喊:“小馬,你去一趟新開路,三輪追尾公交,那三輪司機躺地上撒潑耍賴,你去給出個現場。”
“好嘞。”答應一聲,小馬警官轉過頭苦着臉說:“得,我得出現場。要不……你下午再來?”
餘杉搖搖頭:“我就在門口等你好了。早看着早安心。”
馬警官沒再說什麽,隻說争取早點回來。餘杉又出了交警隊的大院,重新坐在花壇上發呆。這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直坐得他餓的前心貼後背。約摸着快十二點了,馬警官騎着邊三輪摩托回來了,瞧見餘杉,邊三輪停下,馬警官說:“我進去拿照片,你先等一會兒。”
餘杉站起身指着街對面的一家家常菜館說:“我在那家小飯館等你。”說完也不理會馬警官嚷嚷着已經吃過了,過了馬路就鑽進了小飯館。
飯館不大,看起來挺幹淨。讓餘杉别扭的是牆上既沒有特色菜的圖文,也沒有碼放着淨菜的冰櫃。他剛找位置坐下來,老闆娘就熱情的給沏了茶水。随即又遞過來一張連塑封都沒有的菜單。
餘杉餓壞了,點了鍋包肉、魚香肉絲、肉末茄子外加一個家常涼菜。想了想,又要了一瓶冰鎮礦泉水與兩瓶冰鎮啤酒。
小飯館人不多,沒一會兒的功夫涼菜跟魚香肉絲就上來了,還真别說,飯館雖小,菜色确是色香味俱全。餘杉強忍着餓又等了幾分鍾,馬警官終于來了。
招呼着馬警官落座,餘杉說:“先吃飯,什麽事兒吃完再說。”
馬警官一琢磨也是,現場那五顔六色的照片一看完,再好的胃口也沒了。
倆人都餓壞了,什麽話都不說,悶頭開吃。四個菜沒二十分鍾就見了底。吃飽了飯,餘杉開了瓶啤酒給馬警官倒上,想了想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二人碰了杯,餘杉一口喝幹。還沒三十秒呢,餘杉的臉就紅的跟關公似的。
馬警官眨眨眼,說:“都說喝酒臉紅的人好交,看來是沒錯。你對你那朋友真夠意思。”
餘杉擺擺手:“我這是嚴重酒精過敏,一會兒渾身都得起疙瘩。哎……我看看照片吧。”
馬警官把檔案袋推了過來,餘杉遲疑着,心思百轉。慢慢解開文件袋,抽出了裏面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他一張一張的翻閱着,然後停在了一張照片上。眉頭糾結着,滿是痛苦。
“是你朋友?”
餘杉點了點頭,眼睛已經濕潤了。照片裏,死者褲子上的銘牌是馬克華菲,這牌子在98年根本就沒有。另外,遺物裏有一隻古銅色的打火機,餘杉認得,那就是老喬經常用的打火機。
馬警官很理解餘杉的感受,默然不語,收起了照片與文件袋。
良久,餘杉揉了揉眼睛,說:“馬警官,我想把老……黨入土爲安,你看這事兒該怎麽個程序。”
馬警官條理很清晰的說:“這事兒有點麻煩。照理來說,應該是死者親屬先認屍,然後開一份跟死者關系的證明,拿着證明去殡儀館處理屍體。你跟死者非親非故的,這個證明不好開。”
“誰說不是呢。”餘杉附和了一句。
“如果屍體二十四小時無人認領,那殡儀館就得先把屍體火化,骨灰暫時保存。時間長了沒人認領的話,那就說不好殡儀館怎麽處理了。”
說着,馬警官習慣性的掏煙。他掏的是吉慶,而不是那盒玉溪。餘杉趕忙掏出另一盒玉溪,給馬警官點上,說:“我是冰城人,在齊北人生地不熟的。所以這事兒還得馬警官你給指條道。你看該怎麽辦好。”
馬警官思索了一下,說:“你這樣,等過了二十四小時,殡儀館火化之後,我跟着你去一趟殡儀館。到時候也不用什麽證明,你隻要肯把火化費用給掏了,再買個骨灰盒,那幫孫子才不管什麽證明呢。”
餘杉一口答應下來:“行,那就這麽定了。”
馬警官又琢磨了一陣,把去殡儀館的時間定在了一周之後。去早了,殡儀館那幫人保不齊會拿腔做調;去晚了……那就不知道領回來的是誰的骨灰了。所以,一周時間剛剛好。
馬警官酒量一般,兩瓶啤酒喝完也上了臉。結賬的時候倆人又争搶了一番,最後還是餘杉結的賬。接過老闆娘找零的四十八塊錢,餘杉突然意識到,他身上的一萬五放在九八年很值錢。
出了飯館,馬警官回了交警隊。餘杉則無意識的在九八年的齊北街頭亂轉。他不知道能去哪兒,也不知道該去哪兒。
噩耗讓他感覺筋疲力盡,他想回家,回到2015年的家裏,躺在沙發上好好睡上一覺。但轉念一想,現在回去了,再回來等于隻過了兩分鍾,他怎麽都得在這裏待上一周。于是就放下了回去的念頭。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到了實驗中學門口。校門口對面的馬路邊,有着熟悉的紅白條紋遮陽棚,守着冰櫃的大媽忙活着給過往的學生拿冷飲。
酒精過敏體質,讓一杯啤酒下肚的餘杉渾身起了紅色的小疙瘩,刺癢難耐。中午時分的天氣陡然炎熱了起來,餘杉走過去買了瓶雪菲力汽水。
喝了一口咂咂嘴,發現居然是菠蘿味的。2015年的時候,雪菲力曆經破産、收購、重新投産,味道變得跟雪碧差不多,再沒了曾經的味道。
他曾經還以爲這輩子再也喝不到曾經的味道了,沒成想如今喝到了。站在遮陽棚下,餘杉一邊喝着汽水,一邊望着街對面熟悉的校門口。
他三年高中的時光就是在這裏度過的。在籃球場上揮灑過汗水,在冬天澆了冰的小操場上摔腫了屁股,在小小的圖書室裏翻遍了傷痕文學,在微機室裏偷偷摸摸玩兒過紅色警戒,在課桌上刻下過酸溜溜的格言,在走廊裏裝作若無其事的扭頭看向路過的教室門口,隻爲看一眼那個美麗的姑娘。
不大不小的校園裏,留下了他太多的青春記憶。身臨其境,記憶從犄角旮旯跳将出來,餘杉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不曾忘記。
他微笑着看着進進出出的校門口,然後扭頭看向北方。記憶中,每天中午他都會騎着自行車,從這裏進入校園。
忽然,他臉上的笑容陡然收斂,瞳孔劇烈收縮。視線所及之處,青澀的男孩騎着一輛紅黑相間的山地車,朝着校門口騎來。牛仔褲,運動鞋,上身是上白下藍的校服,袖子挽着,領口敞着,吹着口哨,四六開無比難看的頭發随着迎面風無序的飄動。
餘杉看見了,甚至看見了臉上隐約的幾顆青春痘。那是他!十八歲,正在讀高二的他!
他的心髒開始劇烈跳動起來,右手略微顫抖,手中的玻璃瓶汽水差點掉落。他張張嘴深吸了一口氣,下一刻他感覺自己被人從背後狠狠的撞了一下,整個人踉跄着沖上了馬路。
疾馳而來的豐田先是猛的刹車,繼而朝左轉向繞過了餘杉;緊跟着一輛三輪摩托急刹車停在了餘杉面前。
“找死啊!”
餘杉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轉過頭看向身後。遮陽棚裏的大媽以及一衆學生都看着他,餘杉根本就不知道是誰撞了他。
猛然間,他想起了喬思說過的話:“規則六……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永遠,永遠……永遠不要靠近過去的自己。”
難道……這就是靠近過去自己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