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遺憾至極的事兒,這些年一直琢磨着去改變,甚至連做夢都會想起?”
遺憾至極的事兒……誰沒有?
妻子曾經靠在餘杉的臂彎裏問我同樣的問題,當時餘杉笑嘻嘻的回答說:“有啊,但都過去了。缺憾也是一種美。”
現在回想起來,那的答案簡直就是自欺欺人。因爲再也回不到過去,去彌補那些曾經的缺憾,所以才會自欺欺人、故作潇灑的說上這麽一句。而現在,那扇門就在那裏,餘杉親眼驗證了門那邊世界的真實性。于是他那顆快沉寂的心再起漣漪,一股股的熱血湧上腦際,腦子裏好似有個聲音在一直誘惑着說:“走過去,拉開那扇門,然後……去改寫那一切!”
吱嘎……
标志308的急劇制動,輪胎與柏油馬路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駕駛位上的餘杉身體先是猛的前傾,然後又一下子靠在椅背上。距離車頭不足半米的斑馬線上,兩個相攜蹒跚而行的老人漠然的轉頭看了駕駛位上的餘杉一眼,然後依舊慢慢悠悠的前行,走過亮着紅燈的人行橫道。
餘杉起了一身的冷汗,他走神了。确切的說是從老喬的音像店出來後他就一直在走神,以至于現在他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駕着車走在回家的路上。若不是本能的駕駛反應讓他在第一時間踩死了刹車,現在恐怕已經将那兩個無視交通安全,甯可冒着生命危險節省三十秒也要給正常行駛車輛造成巨大困擾的老人撞飛了。
他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湎其中,否則别說改寫缺憾,能不能活着到家都是兩說。
身後傳來不耐煩的喇叭聲,餘杉挂上一檔,松離合踩油門啓動,一路上心無旁骛的開車回了家。
餘杉住在東郊的書香名苑,剛剛建成四年的小區名字起的極具迷惑性。外地人乍一聽都以爲這小區比鄰大學城呢,實際上書香名苑周遭隻有個三十三中學,既沒有書香,也沒什麽名苑的樣子,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區而已。
當初餘杉兩口子之所以将家安置在這裏,一個是因爲這裏是少有的幾個新開盤的多層樓盤,另一個則是環境好,距離兩家老人都不遠。
一下午的胡思亂想似乎耗費了餘杉巨大的體力,一進家門餘杉就疲憊的委頓在了沙發上,與此同時思緒再次如同脫缰的野馬一樣亂竄起來,那些記憶的片段如同幻燈片一樣,一幕幕在腦海裏劃過。
知道門鈴聲響起,餘杉才恍然發現不知不覺天色擦黑,妻子趙曉萌該回來了。
餘杉起身開門,門一開趙曉萌就氣嘟嘟的将包甩過來,抱怨說:“破m4,以後我再也不開了。”
餘杉接過包丢在沙發上,心不在焉的随口問:“怎麽了?”
“别提了,早上到單位開了下後備箱,然後就關不上了。前後弄了快半個小時,我後來都想找個繩子綁上了。”趙曉萌一邊換鞋一邊說:“換個擋一頓一頓的,動力還差,這一道上我淨被人家超車了。還自動擋呢,都不如咱家的手動308好用。”
“你那是開習慣了。”
“不管,明天開始我開”
“行。”餘杉說:“那就換換,回頭給你姐夫打個電話,讓他幫着把m4處理了。”
“啊?”趙曉萌驚訝的說:“買回來才開一個禮拜就賣了?”
“本來就是二手車,都開四萬公裏了,要不是你相中樣子了咱能買麽?”
“那以後你開什麽?”
“先坐公交吧,讓你姐夫處理了m4,看看能不能淘到合适的捷達。”
“那行吧。”趙曉萌脫下外套,突然吸了吸鼻子,然後皺眉看着煙氣缭繞的客廳說:“你是把房子點了還是怎麽着?怎麽抽那麽多煙?”
沒等餘杉回答,她又發現了另一件事:“而且還沒做晚飯。”後知後覺的趙曉萌這才注意到老公的臉上滿是疲憊。“碰到事了?”
餘杉點點頭,略微想了想,瞞下昨日之門的事兒,隻說了老喬的病情。
趙曉萌關切的問了半天,知道餘杉跟老喬的關系,又寬慰了幾句,然後心有餘悸的說:“真吓人,年紀輕輕就……”她臉上惋惜的神情一閃而過,随即蹙起眉頭看着餘杉說:“你以後少抽點煙吧,對身體不好。”
餘杉沒搭茬,聽見妻子肚子唱起了空城計,起身要去做飯。随即被趙曉萌攔了下來:“算了,我回都回來了。你今天心情不好,歇着吧。這頓我做,青椒土豆絲再來個西紅柿雞蛋,好吃不好吃的你别挑。”
說完,趙曉萌系上圍裙,洗了手就進廚房忙活去了。餘杉留在客廳,坐在沙發上繼續胡思亂想。越想心越亂,越想越煩躁。聽見抽油煙機的聲音,餘杉恨不得現在立馬跟人打一架。
他覺着自己現在這狀态在家不合适,幹脆起身,跟趙曉萌交代了一句‘出去轉轉’,抓起衣服就出了家門。
沒帶車鑰匙,也沒帶手機,餘杉出了小區恍恍惚惚的亂轉着。等清醒過來發現天已經徹底黑了,而他莫名其妙的就走進了父母所在的觀園小區。
餘杉自嘲的想:“碰上事就找爹媽,我這三十幾年真是白活了。”
苦笑一聲,就在小區裏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摸索着掏出香煙,又發現自己沒帶打火機。他又煩悶的把剛剛叼在嘴上的香煙塞回煙盒裏,想着到底該何去何從。
正思索間,一雙胖乎乎的大爪子突然搭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低頭一瞧,自己兩口子給父親買的金毛三胖子正張着嘴晃着尾巴看着自己。
朝着三胖子跑來的方向看過去,隻見父親餘萬鴻正背着手慢條斯理的朝這邊走來。老爺子退休半年了,眼神不好,再加上天黑了,還以爲三胖子又跟路人賣萌呢,隻是遠遠的喊了兩聲三胖子的名字。
餘杉摸了摸三胖子的狗頭,站起身迎着父親走了兩步,叫了一聲:“爸。”
“餘杉?”他的出現很讓父親意外:“你怎麽過來了?曉萌呢?看過你媽沒有?”
餘杉搖頭說:“就我自己,轉着轉着就過來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父親的出現讓餘杉一下子輕松了很多,感覺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哪怕父親半白了頭發,皺紋也讓父親那威嚴的面容顯得越來越慈祥。
“兩口子吵架了?”知子莫若父,瞥了一眼,餘萬鴻就瞧出來餘杉心事重重。
“沒有,是喬思查出來腦袋裏長了腫瘤,惡性的。大夫說也就這個月的事兒。”
餘萬鴻愕然了一下,随即歎息起來:“好端端的怎麽攤上這麽個事兒……老喬家夠可憐的。當年他爸死的不明不白,現在喬思這小子又得了這病。”
愁上心頭。餘杉掏出香煙,抽出兩根,遞給父親一根,自己叼上一根,然後父子倆彼此大眼瞪小眼。良久,餘萬鴻說:“你媽現在一塊錢都不給我,就怕揣個打火機到處蹭人家煙抽。”
餘杉:“……”他默默的又把那支煙塞回去,而餘萬鴻則如獲至寶一樣,拿着沒點燃的香煙橫在鼻下,不時的嗅嗅。
肥胖的大金毛三胖子圍着餘杉轉了半天,直到确認餘杉不會給它肉骨頭,這才晃着大尾巴奔到草叢裏追逐一隻小博美去了。
“爸,你這輩子有沒有遺憾的事兒?”餘杉突然開口問。
老餘笑了:“你這叫什麽話。沒有遺憾,那還叫人生嗎?”
“那您有沒有想過去彌補,我是說如果有機會的話。比如……當年那案子。”餘杉小心的說道。那案子曾經是父親老餘的禁忌。
“現在是不想了。人這一輩子,苦辣酸甜,怎麽都是過。當年退下來的确很郁悶,現在看看也就是那麽回事。你看看你梁叔叔,拼死拼活四處鑽營,到退休也就混了個正處級。沒安生幾天,中央來了個蒼蠅老虎一起打,大華廠截留職工工齡買斷補償的事兒被查出來了。眼看六十的人了被紀檢關進了小黑屋。也就是沒人跟他一個快退休的老家夥計較,加上他們家賣了房子堵上了窟窿,否則能不能出來都不好說。再看看你爸,我現在不也挺好,不愁吃喝,不缺錢花。你媽要是唠叨我,就出去溜溜彎,打打乒乓球,下下象棋,喝喝茶,跟社區活動中心那些老夥計侃大山一侃就是一下午。”老餘同志臉上坦然的笑容陡然斂去,嚴肅的說:“就有一點啊,人家孫子都上小學了,我孫子怎麽還沒動靜?孫女也行啊。”
餘杉撓撓頭,敷衍的說:“快了快了。”随即又問:“爸,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問。”
老餘同志一瞪眼:“該不該問你都要問,有屁快放!”
“诶,那個……爸,當年那案子,您究竟……”
老餘同志擡腿就要踹餘杉,拔高了聲調說:“臭小子琢磨什麽呢?你老子當年雖說不算幹淨,但也沒膽大妄爲到目無法紀的地步。”
“不算幹淨?”
“那年頭的銀行系統裏,沒幾個是清清白白的。不是上面壓下來的政治任務,就是拐着彎找上來的各種關系,誰都得罪不起。你也三十好幾了,在社會上漂了十多年,這種事還想不明白?”
餘杉松了口氣,然後又問:“那喬思他爸呢?”
“喬明遠?”老餘哼哼一聲,搖搖頭說:“你要說老喬貪污受賄我信……勾結劫匪,怎麽可能?”
這時候老餘同志的手機響了,接起來應了幾聲,放下電話說:“你媽做好飯了,吃沒吃呢?你媽擀面條了,沒吃上去吃一口。”
餘杉想着趙曉萌已經做好了飯,估摸着這會兒找不到自己人正着急呢,随即搖頭:“不了,我回去吃。那我先走了,爸。”
餘杉仿佛解開了什麽心結,邁開大步朝小區外走去。沒一會兒又小跑着追上了即将進單元門的老餘。
“爸,有十塊錢沒?我打的回去。出來急,沒帶錢包。”
老餘心有戚戚焉地看了餘杉半天,說:“那你還是跟我上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