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士诒的回答一出口,唐紹儀就知道,壞了!今天的事情邪門了。
他的老臉漲得通紅,很想站起來大聲指責這位号稱“财神”的梁總長信口開河,又仿佛被抽去了氣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有腦子在飛速運轉,梁士诒說這番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清清楚楚地問過梁士诒關于未來五年的财政推算,對方也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未來五年,如果不出現大的意外和波動,财政基本上能夠保持弱平衡。爲了強化預算,渡過難關,唐紹儀不惜多次召開會議,上下奔走,終于勸說軍方将年度軍費保持3.5億的規模不變。按照唐紹儀的想法,倘若财政能保持微弱平衡,則就将這幾年好不容易攢下的幾億财政盈餘投放出去,再帶動一些民間投資實現産業升級,按照他設想的規模,财政投入無論如何也就每年1個億的标準——在15元就能維持京畿地區一家四口人一個月小康生活的時代,1個億已經能做很多事情了。可爲什麽平時口口聲聲财政微弱平衡的梁燕荪到了會上卻一口咬定基本能夠實現呢?
這當中有什麽企圖?或者,有什麽自己不明白的特殊之處?可想來想去,都理不出個頭緒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梁某人媚上,在迎合總統。或者幹脆說,是總統授意他梁某人這麽講。
越是這麽想,唐紹儀越是覺得自己腦瓜子疼,感覺局面又回到了1913年初那個最壞的時候——那時候袁世凱喜怒無常,一方面懷疑他唐某人的忠誠度,在内閣中用梁士诒、趙秉鈞來架空自己,另一方面又恣意妄爲,無視總理職權擅自發号施令,最終隻能逼得自己從總理這個位子上卸任。仔細想想,又覺得局面比1913更堪憂,7年前袁世凱隻是無視《臨時約法》亂來,7年後秦時竹所有的政策方針都絲毫沒有偏離《民三憲法》有關條文,換而言之,這是正在履行總統職權的表現。隻是,通過國家政權強行制造需求的辦法在各國曆史上是從未有過的,唐紹儀也私下裏征詢過北京大學、人民大學、北洋大學很多留洋出身的學者的意見,大家都表示說沒有類似先例,都承認看不懂、說不好,明确反對的人有,明确贊同的人卻找不出一個。老天,這不是在實驗地裏搞實驗,大不了這塊地沒收成,這是在拿整個國家、民族的前途在實驗,讓人如何不慎重起見?搞成了的好處自然不必說,工商繁榮、産業升級、民生豐饒、财政寬裕……搞不成怎麽辦?政府會不會垮台?經濟會不會總崩潰?帝國主義會不會重新入侵?
當然,他相信形勢再壞也不會壞過《馬關條約》和庚子國變那時候了,但凡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中國人,都無比珍惜眼下這個來之不易的局面。唐紹儀想不通的是,總統爲什麽要提出這麽激進的主張?維持原狀、按部就班地發展下去不是更踏實?更令人放心?總統不是愣頭青,總統是有大智慧的人,他這麽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究竟是爲了什麽,唐紹儀覺得自己看不清楚。爲财?絕不可能!總統背後是北方集團,世界頂尖的大财團,利潤相當于國家财政收入的一半,錢對總統來說,已經隻是個數字了。爲權?總統早就大權在握,從文的來說,人民黨占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多數,從武的來說,全國200萬軍隊都已經成了總統的嫡系,權力超過了袁世凱不知多少。爲名?唐紹儀也不認爲如此,1911革命起義推翻帝制,1913二次革命推翻袁世凱,1914打敗日本收回山東和日租界,1919-1920打敗俄國收回北方大片領土,民國所有重要的曆史事件,都與總統有很大關系,國家的局面都是總統一手締造的,威望如日中天,無人能及,要不是這次大選總統怕隻有一個總統候選人顯得“不夠民主”而反複做孫中山的工作,讓國民黨方面推選代表,隻怕得票率能有100%。
除非……秦時竹想要做皇帝!一想到這個念頭,唐紹儀忍不住吓了一大跳,仔細想想,又覺得隻有這個可能了——總統現在不到50歲,再過15年也就是60剛剛出頭,倘若再過15年稱帝,那政權一定是異常穩固了,從總統的身體情況來看,說不定稱帝之後還能再幹上10年8年,如果那時候皇太子接班,也有40多歲了,政權交接也不會起什麽波瀾。他在腦海裏盤旋許久,滿腦子都是拿破侖在霧月十八裏的表現,那一幕幕情形,現在看來有點兒接近了,唯一不同的是,拿破侖的兒子羅馬王隻是個嬰兒,而總統的兒子據說再過幾年就可以讀大學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走勢,自己該怎麽辦呢?
唐紹儀在迅速地盤算,自己比總統大12歲,今年已快60了,倘若再過15年稱帝,自己不見得有機會能看到,似乎這“從龍之功”也沒有什麽,可女婿他們正好是人生壯年,即便不爲自己考慮,也要爲他們考慮不是?退一萬步說,哪怕不屑這個“從龍之功”,也不能擋在人家面前啊,阻擋的後果是什麽他當然是清楚的,他唐紹儀做過大清巡撫的嘛。他不敢接着想下去,隻覺得這一切想法都太可怕了,他看了幾眼其餘的内閣成員,特别是葛洪義和陸尚榮——這才是總統親信中的親信,嫡系中的嫡系,他們會怎麽表态?可看了半天,似乎也看不出個究竟來,倒是其他人都看清楚了,唐總理臉漲得通紅,起色似乎不太好。當然,誰都不知道唐總理這會兒不是被梁士诒的發言氣着的,他是被“從龍之功”這個可怕的念頭給吓着了。
梁士诒當然不會介意唐紹儀怎麽想,事實上,他梁某人根本不在乎他唐少川怎麽想。沒錯,唐紹儀确實是大清的重臣,民國第一任總理,可梁士诒的來頭更不小,光緒的進士、經濟特科狀元,郵傳部大臣,說起來推翻大清還有他的一份功勞。當然這些就是老黃曆了,他也不至于因爲這些與唐紹儀較勁。他梁士诒最看不慣的是唐紹儀總與一把手唱反調:民初與袁世凱唱反調,現在又和秦時竹唱反調——怎麽着,顯得你唐某人有能耐?
“一五計劃”的方案,梁士诒本來是舉棋不定的,因爲用政府力量來創造需求這個招數他也吃不準,但現在看了這個設想,他基本有數了。計劃的核心要義,是以政府投資帶動民間投資,最關鍵的一點,民間投資已經先期落實了,這個時候再說政府辦不到,豈不是打總統的臉?更何況,他梁财神信心滿滿,認爲每年7個多億還是有辦法拿出來的。
當然,現在他還有必要解釋一下,免得被人認爲是在當衆拆唐紹儀的台,看不慣可以,但工作上不能故意搗亂,這是秦時竹的風格,再怎麽說,财政部還是總理直接分管的,這一點梁士诒是心領神會的,看着唐紹儀漲得通紅的臉色,他不疾不徐地解釋道:“關于每年7個多億的額外開支,雖然有點駭人,但絕不是我梁某人信口開河。倘若沒有新增的經濟規模,硬要搜刮出來,自然是民怨沸騰,是極其危險的,前不久總理問詢的時候,我也說了一個中央财政微弱平衡的局面,這句話到現在我還是不改口。但今天重新審視整個計劃,我發現事情還是大有可爲,具體的沒法細算,我們可以算大帳。國家财政在工商領域的收入主要是兩塊,一塊所得稅,一塊營業稅。所得稅是将企業利潤所得逢五抽一,營業稅是逢百抽一,每個環節按營業額全額抽取,無論盈虧……從剛才投資拉動來說,一年200億的營業額,按照從生産到消費經過4個環節計算,那就是8億。這8億是個概略,有些領域,比如基礎建設、軍工等隻有1-2個環節,而有些産品要經過6、7個環節,兩相抵消後基本上可以算8億。而根據我們以往的統計,企業淨利潤率一般在8%左右,200億的規模大概有16億可以進入納稅,可以拿到3個多億的稅收,即便因爲前期投資規模大,周轉率降低而導緻淨利潤降低,一般也有2個億的所得稅,前後加起來約有10個億,按照中央地方7:3的收入分成,中央可以拿到7個多億……基本上就有了保障。”
大家一聽,也覺得梁士诒不像是在信口開河。
“當然……”梁士诒的帳還會算得更細一點,“因爲國民經濟規模的擴大,屆時政府公務人員隊伍也會有所擴大,但因爲除了工商稅以外,還有相應增長的關稅、礦稅等林林總總周邊稅收,基本可以收支相抵,因此再考慮政府支出擴大的基礎上,财政盡多7個億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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