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常林來回的溝通與牽線搭橋,朱德終于拟定了一個方案——那就是,在張孝準和唐繼堯入滇之後,借助開會的時機,将昆明的局勢控制下來。雖然,事情不可能百分之一百的保險,但是在軍區大會上,少校以上的軍官都被要求出席,隻要能夠控制住軍官,就等于控制住了整個局面,滇軍還不是一支完全現代意義上的軍隊,離開了軍官的指揮,隻能是一團沒頭蒼蠅,這一點,朱德有比他人更清醒的認知。
具體的行動計劃,他已經拟定了一個,還需要陸續的完善。整個計劃唯一的優點便是,由于蔡锷的事前布置和當初的考慮,滇軍一、二兩個旅并沒有駐紮在昆明,隻有三旅,也就是朱德所在的部隊駐紮在昆明郊外,這便給行動提供了有力的保障。在昆明的這些大員,除了衛隊,并沒有可以調動的部隊,而唐繼堯赴滇,也隻是帶來了他的衛隊。
說句實話,不是唐繼堯不想多帶部隊,而是任可澄告訴劉光照,不能帶太多部隊,否則難免會有問題。唐繼堯想要雲南不假,可他也不會想要一個打得稀巴爛的雲南。再者,大軍入境,本身就是極爲忌諱的事情,沒有軍區的同意,任何部隊都不可能擅自移動,否則便有叛亂的嫌疑。唐繼堯還沒有天真到憑一己之力與周邊各個省區抗衡。要知道,無論是湖南程潛、四川張孝準還是廣東藍天蔚,都不是好招惹的主,隻有謹守本分,才是正道。
而無論是一旅還是二旅,同樣面臨着這個問題,大軍不可輕動,動了以後,便是政治上的麻煩,這一點,任何一個明智的人都不會犯錯誤。朱德也是牢牢吃準了這個道理,所以覺得事情大有可爲。
不過,刀兵相見畢竟隻是下下之策,滇軍本身是一個團體,不管按照哪個角度來衡量,都很難進入自相殘殺的境地,朱德的用意,也不在于利用自己的兵力優勢進行武裝沖突。那隻可能是一場災難,更違背了蔡锷保持雲南穩定的宗旨。
常林對朱德的這個願望表示理解,同樣的道理,中央也不希望看到西南陷入動亂,否則,哪裏用得着這麽費勁,直接把部隊開進來就成事了,論軍事實力,西南頂天也沒有什麽了不起。可是,解決外交問題需要力量,解決内部政治問題需要智慧,事情根本沒有這麽簡單。
蔡锷離開雲南北上,原本就是秦時竹整肅西南整個大局中的一步棋,後面的招數,都是環環相扣的,一步連着一步。常林這顆棋子,隻有到了關鍵的時候才能拿出來用,現在朱德已經基本同意了這個戰略思路,那麽,事情已經成功了大半,能不能最後成事,一半要看布置,一半要看機會。很多時候,運氣同樣重要。
8月份,已經是驕陽似火,地處西南邊陲的雲南更是濕熱。而新任西南軍區司令長官張孝準已經緊趕慢趕地抵達了昆明。在他來之前5-6天,貴州都督唐繼堯已經先行抵達昆明。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帶來了自己的衛隊,無非唐繼堯的衛隊有近千人,而張孝準的衛隊不過200人罷了。論起聲勢,唐繼堯還隐約壓張孝準一頭。
在這一點上,張孝準不想和唐繼堯較勁,人家是從滇軍中分化出去的,現在如此大張旗鼓地歸來,自然也有衣錦還鄉的意思,這點架勢和排場,倒是再正常不過了。聽說,唐繼堯還想把以滇軍二号人物的架勢檢閱部隊,好好過一把統帥瘾,讓朱德給婉言謝絕了。不僅三旅不高興讓唐繼堯檢閱,便是1、2兩個旅,同樣也不願意讓唐繼堯爬到自己頭上來擺威風——笑話,你要擺威風不會回貴州擺?
在這樣的氣氛中,原來聽說蔡锷辭職而風雲變動的政局,倏忽又開始穩定下來。各方面開始有點接受目前的局面了:
對何長林他們來說,朱德雖然做了護軍使,名義上是他們的長官,但他從來不幹涉1、2兩個旅的事務,在軍饷發放、物資補給上也是一視同仁,甚至于他們在背地做些走私運輸鴉片的事情也一并容忍了——若是蔡锷在時,這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他們也就疲了,緊繃的弦也頓時松懈了下來,明裏暗裏搞對立的勁頭也少了很多——誰高興和自己過不去?給足面子之後,該怎麽就怎麽,還比大帥在的時候逍遙!
對任可澄等文官來說,朱德雖然擁有蔡锷的手令,可以節制文官系統,但他似乎并沒有這個意圖,反而事事征求自己的意見,在重大決策上,總是先和自己商量好了再辦,與蔡锷在時根本不能同日而語,有些時候,兩人産生沖突時,隻要任可澄稍微強硬地表示堅持,朱德就會妥協,時間一長,他覺得和朱德合作也是非常不錯的局面。最近以來,各種戰略物資緊俏,中央雖然三令五申不能随意出口,可這麽好的買賣,不做當真是傻子,任可澄等人早就放縱銅料、錫等物資偷運出口,中間賺取了利益何止百萬?
對中下層階級來說,一開始聽到蔡锷留京不歸,甚至還因病住院一直表示擔心。一個多月過去了,蔡锷的消息又連續多了起來,《人民日報》還專門刊登了作者采訪蔡锷的報道,熟悉的人都說,照片中的蔡将軍胖了一圈,臉也白淨了不少,看來是修養得不錯,至于身邊那個美貌的看護,很多人都忍不住猜想,特護是假,将軍在北京養的外室才是真吧?不然,憑什麽她也能上照?除了報道,蔡锷還時不時從北京遊電報來,和衆人聊聊北京的風物,偶然還談論一下最近的養生心得,一派悠閑的模樣,看來日子過得是不錯。所謂被囚禁、被虐待的傳聞不攻自破——你們誰看到過有這麽悠閑的囚犯?
中國人是很善于自我調節的,僅僅2個月,原本還劍拔弩張的局勢一下子便緩和下來。各方面對朱德現在的地位雖然并不是很滿意,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更重要的是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也就這麽一直拖了下來,地位倒是日漸鞏固。
即便是1、2兩個旅,對目前的情況也有了一定的承受能力,特别是,在聽說張孝準這次抵達雲南的目的除了宣布人事任命之外,還要進行軍隊編制的調整,原本矛頭一緻對準朱德的1、2旅,彼此先開始猜忌起來。
按照軍區的意思和國防軍規劃,雲南作爲邊疆省份要編成2師1旅,雖然沒有明确到底如何編練,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朱德所在的旅必定會占據其中一個師的名額——事實上也是如此,在蔡锷赴京之後,朱德接管了雲南的權力,原本的師部已經被3旅接着護軍使體制調整而合并吸收了,再加上朱德又有中央政府正式的任命,這個結果是可以想見的。
對中央政府不買賬隻能停留在實際行動上,在口頭上,各方對于中央的态度都是極爲“誠懇”的,所以,反對朱德占據其中一個師的名額并不現實,最現實的還是搶占另一個師的名額,在這一點上,雖然還沒有明确,但是動向是可以揣摩的——張孝準握有全權,朱德有不容忽視的發言權,隻要這兩人點頭放行,升格一事估計多半就是闆上釘釘了。因此,1、2兩旅先後降低反對朱德的調門,甚至在公開場合還要唱擁護護軍使的調調,就是這個考慮。
至于唐繼堯,雖然因爲蔡锷的缺位而挂上了西南軍區副司令長官的頭銜,但衆人都清楚,這個副司令長官不是中央一路的系統,他的影響力在西南并沒有實際意義。或許在貴州還比較管用,可現在雲南的事情迫在眉睫,誰關心貴州?就1、2旅而言,也不希望唐繼堯入主,甚至甯可張孝準坐鎮也不願意唐繼堯坐鎮。道理更清楚地擺在面前,唐繼堯是滇軍出身,貴州和雲南又是直接接壤,如果他接手,直接就會把貴州的班底弄過來,到時候不要說升格爲師,就是手頭旅級編制都不一定保得住。張孝準就不一樣了,他是西南軍事最高長官,手頭也沒有嫡系部隊——有部隊也是京城秦大總統的,他來雲南點驗,最多就是挑個對中央服從,和自己關系密切的。因此,張孝準要比唐繼堯可愛的多。
至于個人作風,張孝準更比唐繼堯讓人接受。唐繼堯先入的昆明,甫一駕到,便是滇軍元老的架勢,端足了老前輩的架子,何長林和羅光學礙于面子不得不去迎接,唐繼堯還肆意指點,讓他們心裏都是一團火,偏又發作不得。這個時候,傻瓜才會去抱唐繼堯的粗腿。至于後面幾天的拉攏,衆人更是冷眼旁觀——這套又打又拉的架勢俺們看得多了,但我們3歲小孩啊?
所以,唐繼堯雖然在雲南攪合得風生水起,但具體的戰略進展并沒有什麽突破性成果。想拉攏2個旅長,沒有人買賬,想和任可澄談條件結盟,後者也是哼哼唧唧,沒有個痛快話。倒是讓唐繼堯好生無趣。這一點,便不得不提及劉光照的作用。原本雲南的局面,是劉光照一手打開的,但唐繼堯因爲要派人留守貴州,沒有讓劉二先生跟随自己,一來二去,戰略便執行得差了。他還以爲時機可能還不成熟,恰恰沒有想到正是自己入滇以後不恰當的舉動和過于高調的亢奮,讓衆人對此都保持了敬而遠之的态度。
大會預定在9月1日召開,議程共有4項,要求雲南各軍少校以上軍官和在昆明的縣級以上官員出席。一項是張孝準代表中央,宣布有關軍事任命和人事變動——這是例行公事;一項是張孝準代表軍區,對各級軍官頒發嘉獎令和晉銜令——這同樣是例行公事;第三項是檢閱雲南部隊,由于朱德的部隊就在昆明,便将檢閱目标定位第三旅;第四項是做政治報告,對推動雲南軍民分治做動員講話,算是預備會議。
這些并不是最關鍵的,最最關鍵的是在軍政大會召開後,張孝準、唐繼堯等軍區司令部要對3個旅進行考察,決定究竟如何确定編練名額——這才是頂頂要緊的。因此,各路人馬都在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在當中獲取最大利益。就是暫時沒有提上議事日程的貴州,也急于打聽其中的情況,畢竟,雲南結束之後,貴州不可能毫無變化。
在這樣的跌宕起伏中,朱德保持了低調和沉默,隻知道機械地準備接受軍區點驗和各類接待工作,甚至于常有的客套來往都沒有心思去過問,但隻有常林,才知道朱德到底在忙些什麽。
和盛氣淩人的唐繼堯不同,張孝準倒是保持了平易近人的态度,雖然,沒有人能夠輕易從他口中套出話來,但至少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覺得還是頗有希望的。
隻有在黑暗中,才能看清楚到底湧動着什麽浪潮。
“旅座,已經都溝通好了。”
“怎麽說?”朱德壓抑住自己的興奮,問道,“有什麽意見?”
“這是他的條子。”
朱德接過來一看,上面隻有6個字,“你辦事,我放心”,筆畫蒼勁有力,氣魄亦是宏偉。
“好!”朱德把紙條揉成一團,想了想,又慎重地點着了火。
望着化爲一團灰燼的紙團,常林問道:“您打算如何着手?張長官的意思很明确,他的目标太大,兵力也不足,擔任誘餌沒有問題,讓他主動……”
“嗯,這個自然,再說,我也不能讓張總座冒險。”朱德笑了,也不急着說出行動計劃,隻是問道,“最近各方面有什麽動向?”
在常林點破自己的身份之後,國安在雲南的眼線就開始高速運轉,各個渠道的情報源源不斷而來,朱德在這個時候,才知道當初在北疆被查到絕不是偶然,即便在雲南這樣中央勢力最爲遙遠的地方,國安的情報系統依然完整而強大。
唐繼堯會見了什麽人,談到多晚,各主要官員的動向如何,乃至于何長林等人的衛隊最近有什麽變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至于那些暗地裏見不得光的事情,比如偷運戰略物資出口,走私、販賣毒品等等,更是詳盡全面。尤爲值得注意的是,便是有人在朱德旅中的滲透和分化,國安也是了如指掌。
朱德感歎道:“有這樣詳盡的情報,還未動手,一半的勝算已經有了。”
“旅座,這不算大事,北方比我們厲害多了。”
“嗯?”
“比如,對象昨天晚上吃了什麽菜,看了什麽書,乃至于最近有沒有拉肚子,隻要需要,我們都能想辦法查明情況。”
朱德點頭——連躲在租界裏奕劻的家底都能抄個底朝天,這點事情,确實難不倒國安。
“最近這幾天,情況比較詭異。唐繼堯到昆明後,與各方面會見比較多,基本上在昆明的頭面人物都和他見過一次,具體談什麽,因爲人手問題,沒有查清楚,但隐約提到這麽幾點……第一,唐繼堯已經确信大帥将會留京不歸,因此很想取而代之;第二,就雲南而言,他是志在必得的,與任可澄等人會面好幾次,傳聞說以支持雲南軍民分治、财政獨立爲條件,要求任可澄支持他主政雲南;第三,他和何長林、羅光學也會過面,好像是說,雲南2師1旅的編制,他意思讓何、羅兩人,但前提是支持他擔任雲南護軍使……”
“想法不少啊……”朱德笑了,“當初大帥讓他回雲南議事,借口這借口那,就是不回來,現在大帥走了,一回來就上蹿下跳,什麽東西……”
“對何長林和羅光學兩人,旅座要格外注意,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一、二旅不僅弄到了一批軍火,而且還私下招募了兵員,資金來源就是他們最近一直以來的鴉片販賣。”
“兩個敗類!”朱德憤怒不已,光是這幾條,就已經夠得上殺頭的罪名了。
常林的情報,促使朱德下定了決心,一定要采取斷然手段鏟除這些敗類。這些事情,已經不是簡單的對立和人事傾軋,已經是*裸的藐視國法和軍紀了,他深深地感到恥辱。滇軍這個光榮的團體,在某些居心不良之人的帶領下,已經有些走火入魔,他的使命,就是要将整個問題都徹底解決,割掉滇軍肌體上的毒瘤。
蔡锷說的對,滇軍已經逐漸喪失了革命的銳氣,不加以徹底的改造是不行了,這種改造,首先要在思想上進行改造——這些害群之馬不去,這種改造就一天不能夠成功。自己肩負着鞏固雲南穩定的任務,那麽就絕不容許小人猖狂……
“按照中央的意思,雲南軍政要加以徹底的整肅,對于這些人絕不姑息。國安掌握了大量的證據,但最終如何動手,決心取決于我們。原本,中央對大帥抱有很高的期望,但是,旅座您也知道,大帥是那種撇不開情面的人,特别是老兄弟,更下不了手——否則,唐繼堯在貴州如此跋扈,他早就該制裁了。所幸,大帥并不是護短的人,也不是看不見問題所在,他隻是下不了手,他之所以離開昆明赴京述職,就是希望您能夠完成它的期望。臨走之時,他反複叮囑說要以雲南大局爲重,以保持雲南穩定局面和雲南人民的福祉爲重,就是知道會有一場風暴……”
朱德微笑着聽下去,國安就是國安,連蔡锷對自己的交代和叮囑也是清楚得很。這個決心,如果以前還有猶豫,還有忌憚,那麽到今天,就不能不痛下決心了。否則,如何對得起蔡锷的知遇之恩,如何對得起中央的殷切期望,如何對得起雲南人民?
“我意已決!這個事情,我會負責到底,所有的責任,我都會承擔!”朱德捏緊了拳頭,“方案我已經基本布置好了,還在推敲細節,初定9月1日軍政大會之時行動,請轉告張副長官,我需要和他會面一次,當面确定。”
“這個沒有問題,我盡快安排。”
在所有人都或多或少與張孝準會面之後,朱德如果再不去拜見,反而顯得其中有詐。整肅雲南,乃至于進而整肅西南,這麽大的問題,朱德相信中央是有全盤考慮的,自己與張孝準的溝通,既是确定具體細節所需,又是在戰略高度執行中央意見的必需。
張孝準下榻地在原先由驿站改建過來的昆明賓館,唐繼堯是不會去住賓館的,他在昆明有自己的公館,不僅條件比賓館舒适幾倍,安保工作也可以放心。張孝準沒有那麽多計較,也不會搞唐繼堯一般的排場,唯一具有特别意義的是,随行而來的通訊組架起了高聳的天線,功率強大的無線電台直接與京城西山大本營保持着直接聯系。
朱德來了,标準的軍禮之後,是與張孝準緊緊的雙手相握!對張孝準,朱德并不陌生,不但自己在北疆當時就和其有過一面之緣,便是在蔡锷身邊,亦經常聽蔡锷提起張孝準之能,說起昔年在士官學校的轶聞,當真是眉飛色舞。士官三傑之中,以蔣百裏天分最高,張孝準最爲刻苦,蔡锷最有激情。而三人在士官學校所學的專業,亦恰好對應了這種風格,蔣百裏是步兵科,張孝準是工兵科,蔡锷是騎兵科。到底是性格決定科目還是因爲科目鑄就性格,到了後來已經很難辨别清楚。
張孝準對朱德同樣不陌生,朱德是蔡锷的心腹和最爲得意的門生,雖然天分比不上蔡锷,但卻謙虛好學、勤奮上進,他仿佛在其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很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