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的議會大廳裏,早就雲集了接到消息,從四面八方趕赴而來的議員。雖然是臨時會議,但因爲最近正在召開的有關下個财年預算的分配會議,各議會黨團,各主要代表都是整齊赴會,特别是貴族院的議員,本來就存着交結各路政治精英,然後再賞櫻花的慣例,到的比例更是高。按照山本的意思,他是非常不情願在這個時候宣布消息,惹來議會的非議,非但無異于事情的解決,但形勢比人強,關東州的炮彈每時每刻都在炸響,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再拖延不公布,無異于政治自殺。
“山本呢?讓他出來接受質詢!”喧鬧的人群逐漸彙集成一股強大的聲音,即便議會如此莊嚴肅穆的地方,這種聲震屋宇的叫嚷仍然令人頭皮發麻。
議會不但可以在各種法案表決時質詢政府相關人員,還可以在關系到重大決策的當口臨時質詢首相。山本一想到議會衆人那不善的眼神,便自覺有些暗淡——這豈不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可既然已經在天皇面前誇下了海口,那麽無論如何都應該見上一面,起碼,這是對議會尊重的姿态和見識。雖然首相可以在議會通過對政府的不信任案後以解散議會的方式進行政治博弈,但山本心裏清楚得很,目前的政治勢力多半還是偏右兼保守的,即便他們對現政府有再多的不滿,也會在體制内進行活動,如果解散議會,在如此群情激奮的當口,難道有人爲了選票喊出驚世駭俗的口号,這非但有悖于自己在天皇面前努力确保政局平衡的保證,更會是對内閣的嚴峻沖擊。
因此,不到最後關頭,他是絕不會使出解散國會這個殺手锏的,甚至于,如果能把不信任案都扼殺在萌芽狀态,那就更完美了。
帶着這個念頭,一身戎裝的山本皺着眉頭登上了會場中央的發言台,放眼望去,台下一片的喧嚣頓時沉寂下來,唯有議員們臉上露出的憤懑與怒火是掩飾不去的,至于夾雜在其中幸災樂禍的某些表情,山本已經強迫自己選擇性地忘卻。
“尊敬的議長,尊敬的諸位議員,鄙人現在站在這裏,主要爲闡釋政府最近的内政外交方針,事關日本國運與民族前途,故我不得不慎重考慮,經過幾天幾夜的痛苦思索,我終于做出了這個決定。”山本雖然是軍人出身,但是多年的政治生涯已經成功地操練出了政治本能,他的聲音中帶着梗咽與無助,“作爲一名帝國海軍将士,我對這個決定深表痛心,甚至要與做出這個決策之人不共戴天,一雪國恥……然而,陛下的器重、諸君的囑托,國民的信任讓我不得不做出這個艱難的決策,做出這個有悖于軍人榮譽與使命的決策。”
說罷,山本深深地一鞠躬,兩眼已是潸然淚下。
“好演技!”有人在心底怒斥,但更多的人臉上卻是愕然,這樣一個開場白,讓很多人都意想不到,當然,倒閣決心已定、誓死要鬥倒、批臭山本的部分議員是絕不會因爲他的這番言辭而改變立場的,會場中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噓聲。
“去年八月,因爲英日同盟的條約義務,敝國對獨國宣戰,同時奪取獨國在支那的軍事基地,以鞏固東亞和平,在這個當口,獨國政府爲了拉攏支那同時爲破壞東亞局勢起見,詭稱将膠州灣租借地歸還中國,由支那贖回。支那政府置帝國政府三番五次的警告于罔顧,宣布收回膠州灣基地并拒絕帝國政府的規勸。爲了不讓支那破壞來之不易的支那局勢,帝國與英國聯合出兵……”
山本将前因後果一頓訴說,重點将責任推卸給了中國方面,然後又隐晦地點出山東戰場的敗局在于神尾的白癡指揮和陸軍的白癡用人。
“爲了還擊支那的嚣張氣焰,同時會進一步鞏固帝國在東亞大陸的生命線,帝國決定發動滿洲攻略,給支那一個教訓。當時,由于國際局勢緊張和國内财政窘迫,外相、藏相都明确反對沖突擴大化,認爲這将導緻不可收拾的結果。陸相崗市爲了取得兩人和我對于行動方案的支持,同時審慎地考察了國内局勢和财政困境,做出了2個月和6個師團的成功保證。當時在内閣表決時,我曾經對這個保證表示了明确的懷疑,但陸相非但拍着胸脯予以保證,而且還公開表示願意簽署軍令狀……諸位請看。”山本從皮包裏取出一份文件,遞交給國會各黨團聯席會議。
到了這個時候,議會大廳内部的聲音已經變成了稀稀落落,許多人都在交頭接耳,崗市的意圖是在明顯不過了,山本無非是利用它這種迫切的心理下了一個圈套讓他去鑽。成功了,自然内閣全體都有功勞,失敗了,則是他崗市妄自尊大的後果,與内閣何幹?
不過,投射給山本的目光中亦有很多人充滿着疑惑:即便崗市立下了軍令狀,誰能保證着中間沒有利益交換與輸送?況且,崗市本人也是内閣的一部分,即便不是首相本人犯錯,崗市犯的錯也代表内閣犯錯,内閣其他成員同樣需要謝罪下台。”
“諸位,”山本清了清喉嚨,“我并非是有意要将整個軍國大事都瞞着諸位,而是在當時的時候,出于保密的需要,我們對消息進行了封鎖,以免傳揚出去影響軍心,同時,爲了避免讓支那方面打探到相關消息,我們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議會的憤怒,山本在來之前已經考慮過了,無非是兩個方面,一個是支那事件進行了這麽長的時間,議會從來沒有得到确切的消息通告,可以說是一直被蒙在鼓裏,到現在居然傳來如此大爲不幸的消息,足以讓任何人氣昏過去;另外一個便是,局勢已經惡化如此,内閣不但不能勇敢地承擔責任,反而試圖推卸責任,不管這種責任該由多少是應該由内閣背負,但起碼态度便不和諧……
是的,政治不是講求血氣之勇的地方,但如果連直面現實的精神都存在困擾,可見其他方面的憂慮。
山本卻不能任由這種邏輯發展,在他看來,他明明是反對擴大這場戰争,反對投入更多兵力進行滿洲攻略的,但陸軍的一意孤行非但造成了内閣的難看,還造成了目前難以收拾的局面,如果連這個責任都需要自己來背,那自己豈不是成了日本最爲冤枉的首相麽?
山本是從不肯吃虧的,他非常不會爲陸軍承擔這個錯誤,反而還要借這個錯誤對陸軍發起大反擊。
剛才山本所說的一切内容,都是報界已經在清晨公布了的,并沒有多少新意,因此很多議員便漸漸顯得不耐煩起來,冷不防山本又使出一招殺手锏。
“諸位議員,我知道從天皇陛下到普通國民都不會接受與支那和談這個顯得屈辱而無能的主意,但是有一點,在關鍵的時候需要有人挺身而出,需要有人做出犧牲。”山本裝模作樣擦拭着眼鏡片上的淚水,說道,“支那軍的炮彈正在關東州不停的落下,我們所能控制的區域一片片地縮小,面對在關東州上萬的軍人,近10萬的僑民,我們能無動于衷麽?接受和談,并不是最好的辦法,甚至是最令人痛恨的辦法,可是對于解決問題而言,卻是最能夠達到效果的辦法。諸位,爲了數萬軍人生命,爲了10萬僑民的安危,我個人受些委屈算不了什麽,我山本權兵衛即便承擔責任亦不在話下,可是,我要和各位說明一句的是,我并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
山本從皮包中抽出大谷師團長的電文,大聲朗讀起來:……爲挽救關東州目前的不利局面,下官願意以數十年的軍人榮譽作爲代價,以個人名義懇求首相大人與内閣與支那方面進行停戰和談,隻要我們不必投降而又能夠保住關東州,那麽,即便我個人會面對什麽樣的結局,都是無足輕重。”
這是山本精心挑選的,沒有在報界抖露出去的消息,也是關鍵時刻保命的殺手锏:你們看,我并不是孤軍呢,身爲關東州最高指揮官的大谷都認爲關東州守不住,認爲進行停戰談判是可行的選擇方案,你們還有什麽機會對我指手畫腳呢?我無非是盡到了一個首相的職責與義務罷了……
人群裏,“嗡嗡嗡”的一片,很多人都被大谷的電報驚呆了,如果說關東州原先情勢危急還存乎想象空間的話,那麽到現在已經是闆上釘釘、不折不扣的事情了,是什麽原因居然出現了如此劇烈的變動?
這當然是一個難以回答的,棘手的問題,山本的嘴角,已經露出一絲笑意,到了陳述完畢之時,他再次呼籲,諸位,我是平常人,雖然貴爲首相,但是我絕不會拒絕承擔應該由我承擔的責任。
言下之意,不該我承擔的責任,我絕不會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