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山本說要與支那和談,參謀總長的心猛然一沉,這些天他雖然一直在思考決策,但一方面要層層動員陸軍爲數不多的殘餘力量,另一方面又要應付方方面面的壓力和問題,他感覺自己都快喘不過氣來,壓根就沒有心思去想這種可能性,内閣在紛亂了一段時間後又重新恢複了平靜,原本他以爲是衆人都達成了統一意見,沒想到平靜背後居然蘊藏如此大的波瀾。
他挺直了身軀,很想發表不同意見,但看看海相和軍令部總長的眼色,話到嘴邊又不自然地改了口:“首相大人,城下之盟,簽不得啊!否則,你我都成了國賊!”
說罷,他把乞援的目光投向了海相和軍令部總長,希望從他們嘴裏能聽到同爲軍人而做出的拒絕和談的話語——那種不是基于陸海軍分歧而是基于軍人榮譽的油然而然的拒絕,但是,他失望了。
齋藤實海相開了口:“海軍尊重内閣做出的決定,理解首相大人在這個問題上決策和苦心,這次戰争,海軍受到了極大的限制,沒有取得理想的戰果,我作爲海相,要承擔主要責任。雖然,海軍還有對支那壓倒性的優勢,但目前無論國内也好,國際環境也好,都不允許我們繼續将這場戰争推行下去。現在的局面,不是20或者10年前,海軍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如果能通過和談實現保留國家元氣,實現更好的擴展,那麽,我同意和談,越快越好!”
“海相,你!”
因爲滿洲攻略慘敗的消息還沒有在國内公布,自然也不會宣布崗市陸相兵敗自殺的消息,在公衆和輿論媒體上,崗市陸相還在冰天雪地的滿洲指揮着皇軍的戰鬥,因此,内閣是不會提請增補陸相人選的——否則一定會被追問崗市到哪裏去了的問題,豈不是自讨苦吃。所以,最近的内閣會議凡是涉及到軍事,都要求參謀總長參加,既然參謀總長參加,海軍不可能不要求對等,自然軍令部總長也一同來了。
說到底,這是海軍系統出身的山本給陸軍的一個難看,或者說是一種将錯就錯的淩辱,他淡淡地看着目前這個局面,忽然開口道:“陸軍做好了陸相人選的推舉了麽?本首相還等着你們的回報!”
“人選已經确定了,陸軍提名由現任朝鮮統監寺内正毅擔任……但是,如果内閣決定和談的話,陸軍便不能從命!”參謀總長梗着脖子,忽然與山本來了針鋒相對。
按照日本憲法條例,海相、陸相必須由現役陸海軍大、中将擔任,而且必須獲得陸軍或者海軍方面的提名,倘若沒有這個提名,則無論何人擔任首相,都不能順利組閣,一般而言,直接以不推薦人選作爲倒閣措施的行爲在憲法公布後幾乎沒有實施過,更何況20年來的戰争,日本一直是陸海軍協同推進,沒有找到過深層次的危機,除了有一兩次破例外,這種組閣危機隻是理論上的。但現在陸軍公然如此表示,既代表撕破了臉皮,更說明了直接選擇了海軍系統對抗的道路——要知道,現在不是政治家擔任首相,而是另一派軍人,海軍系的軍人擔任首相。
“這是你的意思?”
“不……”參謀總長剛剛想擡出山縣有朋的大帽子來,忽地感覺到這種情況不妥——山縣有朋即便尊貴如同元老,也不是現役政治體系中的角色,完全是超憲法的存在,上次讨論對德政策時山本繞過元老派已經起了沖突,這次再說,豈不是搞得更僵?
“那麽,是某人的意思?”山本冷笑着,幾乎要噴出火來,“這次是什麽理由?”
“首相大人,請聽我說,聽我解釋!”參謀總長急了,上次元老派知道對德問題處理的消息是崗市和自己漏的底,那會兩個人互相還可以推卸,現在崗市已經死了,如果再露底,那就隻能從自己這個口子出去。山本是不敢拿自己怎麽樣,但隻要讓首相盯上,絕對沒有安生的日子過——這也是爲什麽山縣有朋讓他推薦人選時他舉出寺内的道理。寺内雖然資曆、手腕遠勝過自己,是老牌的軍界重臣,但也是不折不扣的長州派尤其是山縣有朋本人的嫡系,有寺内在前面擋風遮雨,自己的日子便要安生許多,況且,寺内的資曆較之山本也是半斤八兩,就讓這兩個人去打擂台。
可山本冰冷的眼光投射過來還是一如往日的尖刻:“我當首相一日,便要爲這個國家負責,陸軍也好、海軍也好,都是天皇陛下的禦軍,除了聽命于陛下本人的統禦,還要服從作爲天皇親自挑選的首相的命令,這種上下尊卑,不是輕易可以破壞的。我從來都是支持陸軍的,對陸軍的期望尤其高,可你們給我帶來了什麽?聽說你們在外面散播内閣的謠言,說内閣束縛陸軍的手腳,限制陸軍的行動,不願意陸軍拿出全力作戰……我聽夠了,我今天隻問你一句話。2個月的作戰期限,6個師團的最大作戰兵力,是誰答應我的?是誰拍着胸脯在内閣會議上保證的?”
“是崗市陸相,可是他……”
“飯桶,從上到下都是飯桶……”山本的面目猙獰,連齋藤實都有些驚詫,一貫面目和善的首相居然如此勃然大怒,而且矛頭毫不隐晦地指向陸軍,真是可見震怒。
參謀總長也傻眼了,這“從上到下”究竟說的是從崗市到下面還是從山縣有朋到下面?海軍執政不過一年,居然如此咄咄逼人,壓得陸軍喘不過氣來,他想想就感覺憋屈。
還沒等他出口辯駁,山本的言語就像山一樣撲過來:“6個師團被支那人擊潰、消滅,在過去20年的作戰曆史上是從未有過的,就這樣的實力,這樣的作戰成績,這樣的成果,我看陸軍能夠怎麽樣向國民和天皇交代?好嘛,對俄國的戰争,我們不過也就損失了幾萬人馬,得到了半個滿洲,現在對上支那,居然如此損兵折将,說你們是飯桶還是擡舉了你們。6個師團的精銳兵力1個多月就損耗光了,連各種裝備都留給了敵人,哪怕就是一頭豬擔任指揮官,也做得比你們強!不用吧責任推卸到崗市和神尾身上,我隻問,誰把他們挑出來放在那個位置上的,誰提名他們擔任指揮官和陸相的?他們是飯桶,提名他們的人更是飯桶……”
“你!”參謀總長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手甚至都摸到了指揮刀,被眼疾手快的齋藤實一把拉住。
山本意猶未盡:“你還想對我動刀?如果我是你,現在就用這刀自殺向國民謝罪——關東州危在旦夕,救援不力,防守無能,應對失措,舉止無常,哪裏還配得上帝*人的榮譽?”
“閣下,閣下……”軍令部總長畢竟和參謀總長是大本營指揮系統的同僚,雖然分屬不同派系,但看了這個場面也是心有餘悸,打着圓場道:“陸軍一片赤誠,首相也是爲了大局,大家的目标是一緻的,不必動氣,應該同舟共濟……”
山本的神色終于稍見緩和,但還是怒火中燒:“和談的命令,是我做出的,但不是海軍一家的願望,藏相、外相以及衆多的政治家都表示通過政治解決問題的意見,隻有陸軍一直在頂牛。陸軍不同意不要緊,要拿出具有說服力的成果來,讓我們心服口服即可。不然,說的再多,都是空中樓閣,你可以騙我們,騙内閣,我拿什麽去欺騙民衆,欺騙天皇?”
“閣下,我以陸軍的名義發誓,請您再給陸軍一次機會,如果不行,我完全同意内閣的任何決定,至于我本人,您願意怎麽發落都可以~”
“機會?好!”山本狂笑,“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給你10天時間,不管你用什麽辦法,隻要你能擊退包圍關東州的支那軍,解除關東州之圍,我就承認陸軍獲得了勝利,我下台,辭職走人,讓陸軍來當首相,來組閣!”
“這個。”參謀總長的臉部一陣抽搐,“10天的時間太少了,現在救援兵力還沒有出發,來不及……”
“好一個來不及。”山本怒喝道,“那你敢保證關東州在援兵到達前不陷落麽?不要說10天,大谷給我發來電報,如果還是目前這樣的局面,不要說10天,5天就得淪陷……你還敢和我要求延長時間。”
“10天内要守住也不是不可能。”參謀總長咬牙切齒,“前提是海軍必須配合陸軍行動……”
“你的方案呢?”
“海軍主動戰列艦編隊在關東州外海提供火力覆蓋壓制……”
山本大笑着,連眼淚都快要笑出來了,參謀總長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首相爲何發笑?難道我說的不對麽?海軍艦炮的射程超過40裏,從沿海一線提供火力覆蓋後,足以在關東州附近形成一道20裏寬的火力網,支那的海軍不值得一提,陸軍則沒有火炮打得這麽遠。哦,有一門,但也隻有一門而已……”
山本死死盯住參謀總長:“然後,讓關東州成爲一片廢墟?”
“成爲廢墟也比中國人占了去好!”參謀總長仿佛落水的人撈到一根稻草,“隻要海軍答應,下官就敢領命,10天就10天,我保證10天後關東州還在我們手上。”
齋藤實傻眼了,這種戰術雖然理論上可行,但卻是聞所未聞——隻有在攻克島嶼形狀的堅固據點時動用戰列艦編隊炮擊才有先例,這樣用艦炮提供火力支援網,根本不在他的設想裏。首相不會氣糊塗了,連這樣的建議都會接受吧?
“很好,很好,你總算提了一條有針對性的建議。”山本轉過頭詢問齋藤實,“陸軍的建議如何?”
齋藤實很想直接拒絕,但看着山本眼神中陰晴不定的神色,忽然醒悟過來,這哪裏是陸軍提出的針對性建議,分明就是故意提出不可能的要求,來應付首相的質詢,這樣既可以推卸陸軍作戰不利的責任,又能把屎盆子扣在海軍頭上——瞧,不是我們陸軍不賣命,而是海軍不願意給我們援助,隻要海軍提供火力支援,陸軍就有可能反敗爲勝,之所以不能反敗爲勝,責任完全在海軍,根子就出在内閣!
齋藤實換了一副表情:“海軍可以提供援助,但有三個條件,如果答應,便可以爲陸軍提供防護。”
“請講。”
“第一,海軍各戰列艦均需進行高強度補給,沒有5天出不了海,出海後要維持如此高強度的轟擊力度,必須有定期輪換的制度,每隔2天就要返回港口補給一次;第二,支那軍的飛機非常厲害,特别是投射的魚雷,隻要一枚就足以重創軍艦甚至擊沉,海軍不怕犧牲,唯一一個要求:如果軍艦出現損傷而需要維護或者新建的,從當年陸軍軍費中劃撥;第三,艦炮提供支援時,因爲目标距離較遠,不可能提供精确引導,除非陸軍給予精确指定,否則,任何誤傷友軍的事情概不負責……”
三個反條件駁得參謀總長目瞪口呆——這哪裏是海軍提出的反要求,分明是海軍與陸軍做得買賣,不要說這樣的要求自己不能答應,就算能答應,也不會得到執行——5天後海軍編隊才能出動,天知道關東州還能不能撐過5天。”
“如果雙方同意的話,簽字畫押,各不反悔。”
“這樣苛刻的條件,恕下官不能答應。”參謀總長深深地一鞠躬,對着山本道,“閣下,您是首相,您負責決定章程就好,我本人堅決服從。陸軍如何反應,是政治家和各位元老重臣的事,不是我區區一個中将就能應付的。況且,我本人對這場戰事并不看好,我所爲之付出努力的,主要是考慮陸軍的名聲和榮譽——數十年堆積起來的名聲如果一旦被損壞,則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不能彌補。”
“我的出發點同樣是爲了帝國,爲了日本。我也是軍人,我豈不知道榮譽是軍人的生命?但我現在首先是首相,必須從全局的高度來考慮問題,不能單純用軍人的思維來意氣用事。”山本的口吻看似很随意,實際上有很強的針對性,“英國方面出面進行了調停,提供了先決條件,你們不想知道麽?”
“請首相大人賜教!”
“保證帝國在南滿和關東州的特殊利益,在其他方面向支那讓步一點,同時,英國将提供财政援助……”
“難道說,英國方面保證關東州仍然不會……”
“英國方面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期待着我們的回應,如果一言不發直接就拒絕,那麽,得意的隻能是支那。難道,還需要我怎麽教你緩兵之計麽?”
“妙!妙!首相大人的計策真是深不可測,隻要争取到時間,帝國的增援兵力在朝鮮登陸後,可以盡快向中朝邊境推進,到那個時候,可以與關東州守軍一起對支那軍形成前後夾擊的反包圍!”
事到如今還在做着這樣的美夢,山本在心裏咒罵,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如此,和談的意見?”
“下官贊成,贊成。”參謀總長忙不疊地表态,“陸軍内部,我會做出相應解釋,這是權宜之計而已。”
“還有一件事,需要陸軍配合。”
“請首相吩咐。”
“滿洲攻略失敗,崗市陸相殉國的消息不可能隐瞞太久了,必須通過恰當的渠道展現出來,因爲目前的層層動員和經濟統制已經在國民心中引起了疑慮,爲了不讓這種疑慮擾亂正常的社會秩序,我決定以恰當的方式進行披露。”
“這個……”這不是公然要打陸軍的臉麽,參謀總長臉皮再厚,也經不起這種折磨,更何況,自己也是當事人,對失敗負有責任,那簡直就是*裸的指責了。
“不會牽涉到其他人的。”山本歎了口氣,“這是政治家會思考好的問題,不勞煩軍人費心了。”
“謝首相大人的成全,那麽我就去準備了。”參謀總長收起感激涕零的面孔,夾着卷宗告辭走了。
“大概又向山縣這個老混蛋去報告去了!”齋藤實眼看參謀總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後,返回身來狠狠錘了桌子,怒罵道,“就是這些人釀成了目前的結局,居然還有臉恬不知恥地說什麽軍人榮譽,我看給他找柄刀自殺還差不多。”
“一個走狗而已,有什麽好計較的。”軍令部總長還在回味山本方才的言語,問道,“不過,下官還是好奇,首相大人所謂的解決,真能夠以如此有利于我方的形勢解決?不會是英國人的欺騙。”
“這就是政治……”山本淡淡地說了一句,“許多事情的理解超過了我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