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榮孤立幾十年後,在19世紀末期,英國人隻能摒棄這種華而不實的傲慢,在遠東選擇了與日本結盟,在歐洲選擇與法國和俄國結盟,同時還信誓旦旦的繼續充當荷蘭等低地國家的保護者。表面上看,日不落帝國還是如同往昔一般威風,但深究起來,這時的英帝國不要說比起7年戰争後的光景,便是比起拿破侖戰争後的強勢,都已經相形見绌,唯有當不列颠人高傲地宣稱自己是“離岸平衡手”時,他的力量才愈見強大。
但英國爲了自身的利益而充當中日之間的掮客時,他的力量雖然還是如同表面上一般光鮮,但所有的政治家都知道,他的力量已經到頂,正處于急劇的衰落和崩塌中。雖然很多人對大英帝國甘願放棄自己的超然地位,居然爲了中日兩家的調停而東奔西走表示不解,認爲這完全有悖于不列颠往昔的形象,但在外交界,卻是一件容易理解得多的事情。
如果中國還是如同往昔一般軟弱,大不列颠是不會 介意犧牲中國的利益去滿足日本人的——真實的曆史上,英國人就是這麽幹的。但現在既然中國已經表現出如此強勁的勢頭,那麽大不列颠便不會不聞不問了。一旦中日的沖突曠日持久,不但會把原屬協約國陣營的日本牽涉到裏面從而削弱英國的力量,更會把暴怒的中國人推向德國人一邊。
如果中國沒有實力,那麽倒向德國方面也無所謂,偏偏中國已經不是那個積貧積弱的東亞病夫了,因此,一旦中國有所舉動,帶來的影響必然就是毀滅性的,朱爾典所謂的中國陳兵30萬在中俄邊境并不是危言聳聽。在這個前提下,中日兩家因爲沖突而造成的物資壅塞則更加可怕,現在大不列颠已經在全球尋找各種可以利用的戰略物資了,怎麽會眼睜睜看着它在遠東白白消耗而無法爲自己所用麽?
至于在美國的軍艦,這原本就是一樁出人意料的事情,如果中國還是那個積貧積弱的中國,那麽高傲的約翰牛是招呼都不打一聲便會徑行吧軍艦提走的,甚至于毀約金都會和中國人讨價還價,但現在中國竟然如此強勢,便不能在這些小節上得罪中國人。
都說弱國、小國的外交官反感強權政治和霸權主義,更将帝國主義視之爲天敵,但這話隻說對了一半,強權政治和霸權主義是對實力變化最敏感的人,帝國主義會敏銳地覺察到任何可疑的變動而加以考慮,在這一點上,朱爾典先生堪稱所有人的楷模——雖然他的目的是爲了尋求中國最近變化的根源以便打壓,但在事實上,他老人家給倫敦的報告卻揭開了不折不扣的中國崛起之旅,給唐甯街以振聾發聩影響的,說起來,還要拜他朱爾典之賜。
同樣的一幕,在東京也在上演,但英帝國的全球戰略在歐洲遭遇德國人的挑戰,在亞洲遭遇中國人的挑戰後,他隻能兩害相較權取其輕——安撫中國人、警告日本人、全力對付德國人。因此,當山本首相與英國駐日大使商談時,他驚訝地發現,所謂的盟國外交使節在立場上表露出來的态度居然比不是盟國,隐然還是日本在太平洋上對手的美國還要激烈,還要向着中國人。
“首相閣下不必對我的立場和态度抱有懷疑,也不必疑心這是我的個人感受或者僭越,您可以考慮一下,在我成爲駐日大使和英國成爲日本的盟友之後,大不列颠有沒有損害過日本帝國的名譽和利益?”
“沒有!”山本答應得很幹脆,“但是……在支那問題這件事上,我覺得貴國對我國持有誤解。”
“請您聽我解釋,閣下。”駐日大使也算得上日本通,他不慌不忙地問道,“聽說美國大使前兩天來拜訪了閣下,對遠東問題進行了關注,還與閣下就敏感問題進行了洽談?”
“這個,是!”山本大大方方地予以了承認——這沒有什麽好隐瞞的,甚至于說不定會談的核心内容已經讓英國人知道了,要知道,哪怕是盟友彼此還會有情報收集和消息打探,這當然是間諜行爲,可日本也在這麽做,自然不便發作。
“聽說……”
“不是聽說,是事實。”山本不想讓對方牽着鼻子,“美國大使對中日沖突表示了關注,表示承認帝國在南滿和關東州地區的特殊利益,理解這些地方對于帝國的核心價值,高度重視與帝國的關系,對帝國捍衛核心利益的行爲和決策表示理解,隻是希望……”
“這正是我今天來拜訪您的目的所在。”英國大使似乎早已知道詳情,微笑着道,“請問,在青島問題上,是誰挺身而出支持貴國?是誰派遣了軍艦、軍隊參加了與貴國一起的聯合行動?是誰希望日本的利益能實現最大化?”
“不錯,是貴國,可是,現在貴國似乎卻轉移了立場,這令人感到萬分詫異。”山本撓着光頭,“如果是一般的國家,帝國覺得如此見風使舵是再正常不過了,可英國是我們傳統的盟友,有幾十年的友好關系,甚至還有條約規定的同盟義務,我們就百思不得其解。況且,貴國内部的政治力量并未發生變動,有關政治家和執政黨都是原來的人馬,這個政策變化讓人感覺難以接受——即便日本在其中有種種的不如意之處,也不見得我們觸犯了貴國的利益,使之反過來要幫助帝國的對手。”
“那麽,美國在青島問題上又持有什麽态度?”
“美國一開始是反對的,但這種反對是基于其也是太平洋國家的立場,而且……”
“閣下,這就對了。”大使打斷了山本的話,“美國一開始反對,是因爲擔心中國的力量不足以與貴國抗衡,擔心日本在遠東的力量進一步增強而危害他們的利益,所以他們要幫中國說話——這不是基于同情或者幫助中國的立場,純粹是基于美國自己的利益;現在,美國人發現中國的力量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麽弱,實際的過程也證實了這一點,那麽他們便改變了主意,希望通過中國之手進一步削弱日本的力量,最好日本吧全部力量全部損耗在東亞大陸上,不向海洋邁出半步——您思考一下,對于貴國占領德屬太平洋諸島的行爲,美國人能有這樣的心平氣和麽?”
“您的意思是?”
“美國前面支持中國,不代表美國是中國的盟友,後面支持日本,也不代表他是日本的盟友——美國隻是爲了自己,最好中日兩家兩敗俱傷,他就可以實現最大的利益。而不列颠……”大使的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在前面支持日本,是因爲我們恪守盟友的立場,在現在勸解日本,同樣是基于盟友的立場。”
“請您繼續說下去。”
“中國在最近實現了力量的飛速增長,固然有德國大力加以扶持的原因,但自身的變化也是不容忽視。日本目前遭遇的挫敗,不是日本實力不如中國,而是日本在中國問題上放松了警惕,太過于自信了,中日力量對比的天平,還是傾向于日本的。”大使笑道,“對不列颠而言,日本永遠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支持朋友的立場和實質不會改變,改變的隻是形式。”
“但是敝國的核心利益……”
“我充分理解貴國的心情,充分重視南滿和關東州對于日本的意義,我來就是爲了提交一個折中的解決方案。”大使故意賣個關子給山本,“不知道閣下有沒有興趣?”
即便沒有興趣,山本也會礙于面子而選擇聽下去,何況現在日本内部就中國問題已經吵翻了天,能聽到來自英國的意見,他自然是十分高興:“我願意洗耳恭聽。”
“作爲朋友,我就單刀直入的說了。”大使鄭重其事地掏出一張電報紙,“我接到朱爾典先生的電報和倫敦的訓令,他們授權我向閣下發出如此信息:一旦日本政府決定接受政治解決的提案,則目前的政治和軍事态勢必須得到承認……”
“這個意思是說?”山本馬上捕捉到了關鍵字眼,“關東州還将是日本的?”
“是!”駐日大使解釋道,“雖然中國人已經表現了拿下關東州的*,但我們會盡最大努力防止不利的局面發生……”
“如何能保證中國方面接受?”山本沉思了片刻,“朋友面前,我也不打算隐瞞,日本願意接受和談,但條件是必須恢複到戰前的态勢,關東州必須保全,目前被中國用武力強行占領的租界也必須重新歸還……其他方面,我們可以不做太多的追究。”
“閣下!”大使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盯着山本,“目前的局勢幾乎不可能實現這種局面。”
“那麽,帝國就繼續打下去!”山本站起身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帝國的海軍對支那有絕對優勢,帝國的陸軍在整體上也勝過支那,他們隻是小挫罷了,沒有在根本上損害帝國的元氣。”
“閣下!”大使的語氣中忽然帶有了堅定、甚至一絲惱火,“我目前掌握着一組數據,幾個月的交戰,日本政府背負的國内外債務在絕對數字上增加了2.4億日元或者1800萬英鎊,因爲戰事不利導緻彙率下挫而帶來的損失是2.9億日元,因爲戰争導緻商船被占用,物資被調用,各種産品不能正常出口帶來的損失也在3億以上,換句話說,因爲這場沖突,日本的損失超過了10億日元,相當于年度軍費開支的1.5被,相當于日本政府财政總收入的75%……而且,還在不斷的損失中。”
“中國的損失不會比日本小!”
“中國的損失,我算不出來,或許不比日本小,但是……”大使盯着山本的眼神忽然覺得有些古怪,“中國政府在财政上沒有日本這麽大的困擾——由于中國在沖突中占據了上風,華元彙率對主要貨币上浮了25%,對中國這個淨負債國而言,壓力一下子小了很多。同時,因爲日本的封鎖,中國的貨物不能及時出口而擠壓在港口,但因爲戰争帶來的通貨膨脹,這些貨物增值了2~3倍,再加上中國政府在戰争後大幅度提高了戰略物資的出口關稅,光是這兩筆就獲得了幾千萬的收益,我個人保守估計,差不多相當于中*隊的軍費開支。還有,由于戰争,導緻了中國的原料不能及時向日本出口,雖然這對中國也是一個損失,但對日本的影響更大,日本本身就是一個資源輸入國,沒有來自中國廉價的鐵礦石、原鹽、棉花、糧食等原料,日本商品的競争力大受影響——我聽說貴國東京地區的物價指數上浮了205%……”
大使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因爲這場沖突,日本喪失了商品出口的良好機遇,而且更爲緻命的是,失去了在華的市場——戰前,日本的對華貨物輸出排名第三,僅次于不列颠和美國,排名在德國之前,現在雖然還是第三,但是,份額已經小到隻有美國的一個零頭,如不是因爲德國、法國陷入戰争無法向遠東出口,日本的排名當在第六位。”
“除了經濟因素,軍事上日本也遭到了極大的打擊,中國擁有飛機、戰車和大口徑遠程火炮,不要管中國是從哪裏來的,起碼這些東西日本目前不具備,要想擁有,軍費的開支更見浩大,而且戰鬥力短時間内無法提升——我收到過駐華武官發來的情況通告,貴國精銳的炮兵部隊,因爲沒有足夠的氣球跑掩護,被華軍的飛機炸毀了70%的力量,關東州地區缺乏應對飛機的辦法,導緻了碼頭地帶變成一片廢墟,使貴國的增援遲遲上不去;因爲中國支持的朝鮮複*運動,使得朝鮮陷入了動亂,極大地損毀着日本政府的名聲……”
“夠了!我不是來聽你對敝國内政指手畫腳的……”
“閣下,英國和日本既然是朋友,坦率而誠懇的意見交換便是必須的……”大使收住了口,這些數據的收集可是費了他老鼻子的力氣,他當然不會僅僅因爲山本的不快而放棄進一步說服的努力,本身這就是一場博弈,在國家與國家的博弈中,交流靠的不是感情,而是理性,不是靠關系,而是靠利益。他換了一個話題,“我可以繼續闡述一些與閣下密切相關的事情,最近媒體的消息很多,聽說日本至今還沒有完全将消息散播出去,但這種封鎖是隐瞞不了多少的,最重要的是,陸軍派正在構建針對閣下的陰謀網……”
山本愣了一愣,想發脾氣卻沒有那麽沖動,隻是無力地揮揮手,示意其他人員全部退出——反正對方會用日語,他不在乎翻譯……
“确切的消息我不得而知,但是我聽說長洲派正在醞釀針對閣下的陰謀。”大使忽然換上了一種狡黠的面容,“他們的思路很簡單,先通過新聞報道中日沖突的消息,而後把内閣對陸軍的束縛公之于衆,2個月、6個師團的限制現在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一旦通過别有用心的人的煽動,就是會引起巨大的糾葛——這足以将您炸得粉碎。而且,因爲貴國在太平洋上的戰略,陸軍還找到了新的借口——海軍甯可要太平洋上無人問津的小島也不在乎國民用血汗付出換來的關東州。”
山本的神色在這個時候變得詭異起來,不錯,對方的言論他已經不止一次地聽說了,而且還找到了源頭的來源——那就是長州派的總後台,元老山縣有朋,直接對付山縣有朋是山本力所不及的,但這并不等于就該是他束手待斃。到現在,連駐日大使都知道了這方面的消息,可見傳播是如何的迅速了。他還聽到傳言,長州派可能會聯絡民主派,讓大偎重信這個老狐狸上台,條件是大偎重信必須答應削減海軍軍費,全部停止海軍戰列艦的建造而把軍費直接開支到陸軍上,同時滿足陸軍征召6個後備師團的要求——理由也是充足的,剛剛損失了6個師團的日本需要兵力。
事态的發展已經演化到了如此,山本不由得感到一陣陣頭疼,他考慮再三,覺得事态的發展俨然已經更有超乎自己想象和控制的地方,他不能成爲中日沖突失敗的替罪羊——那不僅意味着個人名譽的身敗名裂,而且對海軍整體、對薩摩派來說都是一場地震。
他在腦海裏迅速地做出判斷,眼前笑盈盈,一直在品茶的英國大使便是最好的映襯。山本說到底不相信英國已經與中國穿一條褲子,即便英國向中國訂購大宗武器的傳言是真實的。他首先是個軍人,其次才是政治家,他認爲,即便連英國都認可支那的武器裝備,這說明當中一定有可取之處,況且,日本沒有接到來自英國的訂單而支那接到了本身就是一個明證。
在這樣複雜的局面下,其實不用管對方怎麽說,如何實現利益取舍便是直接幹脆的途徑。山本用軍人的思路考慮問題:如果不限制日本的作戰方式與作戰區域,支那不會是日本的對手。隻要海軍在支那黃河以南任何一地登陸,都足以占據壓倒性的優勢,但是,正如這一點不能迫使支那屈服一樣,這種作戰方式首先就激怒了在長江以南握有優勢,享有巨大利益的英國和美國。
不要看美國最近表态支持日本,但已經不止一次地警告日本,戰火不得蔓延到遼東和山東以外的任何地方,現在,支那已經對日本進行了物資封鎖和原料禁止出口,如果再因爲得罪英國和美國而遭到報複的話,日本的持續作戰很成問題。
長州派說的再動聽,理由再充分也不能掩飾陸軍與支那國防軍的巨大差距以及兩次沖突的巨大損失,現在國内動蕩不安,朝鮮秩序也頗爲不平靜,除非帝國是鐵了心要将全部力量發揮出來,否則是不能收到良好效果的。可現在并沒有什麽危及日本生死存亡的事件,哪怕是作爲核心利益的關東州和南滿地區還有維系,談判并不是不能接受的條件。
當然,山本也不相信英國式的“好心”,他沉吟道,“聽說貴國在支那有一個很龐大的武器訂單?你們決定合作?”
“閣下,這是我今天來找你的第二個目的。”大使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而是掏出了另一張電報紙,上面記載着完全都是英國提出的要求,除了服裝、糧食、軍需品以外,還有步槍、火炮等一系列戰争物資,看着林林總總的記載,山本傻眼了,難道英國拿同樣的訂單忽悠2個國家?
“這些物資,其實都不是不列颠需要的,都是俄國需要的。閣下,您也知道,歐洲的局面非常不容樂觀,如果不是俄國龐大的陸軍在東線對德國人保持着巨大的壓力而讓德國人不得不兩線作戰外,大陸上的形勢恐怕還要糟糕,法國人已經提出了很多要求,但是,俄國更急需物資——日本是我們的盟國,我們所有人都期待着日本能爲同盟盡自己的義務,閣下,不管您作何感想,我們的利益和命運是捆綁在一起的……”
“是的,日本是大英帝國始終不渝的朋友。”山本皺了皺眉頭,看對方這個模樣,可見英國的壓力也很大,歐戰的局勢他是聽說并每天都看情況彙報的,但因爲忙着解決與中國之間的矛盾沖突和攻略太平洋上的諸島,他沒有投入過多精力,甚至于,他在此時還有些後悔——當時薩摩派一定堅持要對德國宣戰,他也是極力贊成的,甚至在決策程序上還繞開了衆多陸軍派的元老。現在看來,德國占有比較明顯的優勢,他不僅對自己的決策表示懷疑。更要命的是,因爲在這個問題上得罪了諸多元老,他們現在就要借一個機會吧自己搞下台,從而進一步驗證與英國結盟是錯誤的。
這樣的情況絕不容許發生!山本在心底暗暗發誓,絕不容許陸軍以各種借口将海軍趕下台!
眼看山本臉上陰晴不定,對方便知道他在做痛苦的思想抉擇,這個過程必然是痛苦的,可隻有做通了山本的思想工作,英國苦心謀劃的決策才有出路,大使于是決定趁熱打鐵。
“考慮到日本的實際困難和面臨的棘手局面,敝國願意對日本進行一定的經濟和政治補償。”大使将補償兩字強調了一番,果然使得剛才還陷入沉思狀态的山本回神過來。
“您請說。”山本現在客氣許多了——對方可是再說援助呢。
“兩個方面,第一,由敝國出面向美國貸款,轉貸給日本1億英鎊,年息7%,以今後數年中日本的出口商品作爲償還;第二,由敝國擔保并約請中國同意,明确承諾不再支持朝鮮複*,條件是,日本同意中國對4個租界的收回……”
“第一個方案,很好,我基本同意,第二個……”山本笑了起來,“支那的承諾有用麽?況且,一旦結束和支那的敵對狀态,帝國就可以将全部力量投入對朝鮮秩序的平定。”
望着滿心指望武力鎮壓的山本,大使的心裏真是煩透了,怎麽日本的首相竟然是這個德行,看看人家秦時竹是怎麽思考問題的——他按捺住心中的不快:“這個承諾是需要公開聲明的,倘若中國不說,貴國将來就有興師問罪的理由與借口,倘若中國說了,則勢必在朝鮮人心目中造成疑慮,他們還敢放心大膽地聽中國話麽?閣下,中國的承諾與否不是關鍵,關鍵是日本本身有無能力解決自己的問題,能解決,中國承諾與否又有什麽關系,不能解決,中國即便承諾了又有何益?”
“那麽,就變成我們拱手讓出4個租界了?對麽?”山本似笑非笑,“對中國用武力改變租界現狀的情況,貴國居然不抗議?要知道,今天能針對日本,明天就能針對英國。”
不得不承認,山本的挑釁還是非常有殺傷力的,大使愣了一下,其實他在這個上面也沒有完全相通,爲什麽倫敦方面會答應中國的這個要求,而且還要提出來——這原本完全可以讓中日兩家直接交涉的,但是,即便不理解,上級的指示也要不折不扣地執行。
他笑道:“對華政策的調整,不是基于鄙人的層面能夠決定的,但是我有一點可以明确,任何決策,大不列颠都是經過認真思考的,絕不會沒有理由的胡亂作爲。中國正在強大起來,我們要适應這種變化,租界原本就是因爲中國不夠文明而設立的,就像貴國幾十年前也有租界一樣,經過改革和發展,成爲文明國家以後,租界是肯定會逐漸取消的,正如日本租界逐漸取消一樣,這4個租界,是中國的核心利益,正如關東州一般,現在問題的關鍵是,租界已經在中國人手中,關東州在中國人的炮火威脅下,閣下難道要冒失去核心利益的風險卻維護細微末節麽?”
被搶白一頓的山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中國占據上風并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他是有心理準備的,如果是日本赢了,恐怕提出的要求還要更多,他無非是不适應中國突然強大、日本突然吃了敗仗的環境。大使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人物,他笑道:“閣下不必太過憂慮,這次沖突日本雖然遭遇到了小小挫折,但并不等于日本就落于下風,這是任何觀察家都公認的;第二,造成日本遭遇挫折的原因和罪魁禍首也不在閣下身上,如果不是因爲陸軍将領的輕敵和傲慢,不是因爲日本某些官僚對于新技術、新戰術的漠視和忽略,日本原本是不會有這個結果的;第三,閣下已經爲了挽回局勢做了巨大的犧牲和努力,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如果不是您的堅持和要求,恐怕陸軍還要敗得更慘……說到底一個結論,該有人爲這個局面負責,但絕對不是閣下您,這一點,各國的政治家都是公認的。”
山本聽後長出一口氣,他原本最爲擔心的就是這點,因爲陸軍一直在散布謠言,說因爲是山本“2個月,6個師團”的緊箍咒導緻了日本的失敗,山本是罪魁禍首,是最該下台之人。但現在這麽一說,責任當然出在長州派自己身上,首當其沖的便是山縣有朋這些元老。當然,這些人物山本是得罪不起的,但對付下面的蝦兵蟹将,他自認爲足夠了。
“憑什麽說我該承擔責任?6個師團,當年日俄戰争進行遼陽會戰也就比這多了2個師團的兵力,難道說中國人比俄國人還厲害?不是,是前線将領無能,神尾是個飯桶,崗市更是個飯桶!”一瞬間,所有的念頭都在山本腦海裏傾瀉而出,他迅速找到了平衡——有人更應該爲此付出代價。陸軍不是吹噓2個師團解決滿洲問題,4個師團解決中國問題麽?我給了你們6個師團,還加上了海軍主力,不但沒能解決問題,差點沒被别人解決了。這是誰無能?陸軍省、參謀本部、大本營……唯獨我内閣沒有責任!
他突然又想起了内大臣那天找他談話的場景,這個他用錢喂飽了的家夥用陰陽怪氣的口吻說道:“山本君,陛下很關注中國方面的事情,不要以爲陛下不出來詢問你們意見你們就可以裝作什麽也不懂……你要拿出解決問題的方案來,即便不是你該負的責任,你也要有明确的解釋……你不要以爲陛下不懂,陛下隻是不開口說話而已……”
表面上看,似乎是借内大臣的口來訓斥自己,可反過來理解,如果是真的對自己不滿,恐怕早就授意内閣方面倒閣了,拖到現在還不發作,可見天皇最大的不滿還在于陸軍,當然,這話天皇本人不能說出來,需要有人替他說,這個是誰呢?隻有我山本!
山本的心情終于好了一點,在他眼前出現了大爲光明的景象,他完全可以輕輕松松地解決問題,既把失利的責任推給陸軍,又把被迫對華妥協的責任推給其他人。眼看一切都有了解決之道,他終于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閣下,有一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請講,真正的朋友是無比坦承,知無不言的。”山本做了個手勢,剛才更難聽的都聽了,還在乎對方多講一點什麽麽?
“有一股對您不利的傳言,呃,是這樣的……”大使悄悄把嘴巴湊到了山本邊上,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清楚的言語說道,“有人在散布謠言,說您之所以熱衷制造大型軍艦,是因爲您和海相閣下可以從中獲取好處……反對派正在收集這方面的證據,希望能夠作爲打倒閣下的罪證——這當然是誣陷,可是,政治這個東西很奇妙,很多事情不一定會按照本來的設想那樣發展,您或許應該做出調整。”
“謝謝您的忠告,我記下了,我會讓他們閉嘴的。”山本的面部表情抽搐了一下,顯得一臉的憤怒,實際上心理卻是翻江倒海,他不由得想起了當時中國人給他的那番忠告以及卡爾的文件。
“可怕!”這是他在腦海中掠過的第一印象。
“必須把這件事情徹底解決掉。”這是他的第二個想法。事到如今,反對派的招數已經非常明确了,那就是利用醜聞迫使山本下台,然後把所有失利的責任都推卸到山本頭上,該和談和談該和中國妥協妥協,反正隻要陸軍不必爲此承擔責任即可。
“那麽,我今天的來意基本上說得差不多了,我覺得,盡快與中國方面恢複接觸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您感到爲難或者抹不開面子,大不列颠可以作爲中間人進行調停,具體的細節由中日兩家自行協商,我們不做任何幹預。”大使彬彬有禮的一鞠躬,“這個訂單,我是留下還是等您确定了正式方針後再通過外交渠道咨文?”
“不必多禮,您直接留下即可。”山本心想,到嘴的肥肉哪能這麽輕易讓你溜走,這兩天不斷有經濟界大佬和财閥來向自己抱怨因爲沖突而喪失的獲利機會,這個訂單,将是我堵住他們嘴的有力武器,也是我做出政策調整,打倒陸軍陰謀最可靠的同盟軍,隻要這些人站在我一邊,内閣的生存就毫無問題。他進一步推論到,如果消除了陸軍的隐患,恢複了與支那的和平同時促成了經濟外向型發展,他山本就有足夠的軍費來擴展海軍,可以造更多的軍艦來與美國叫闆,當然,也意味着他自己的口袋将更加豐滿。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考慮問題,對華談判、妥協都是必須的,況且,本身找不出更好的辦法。
“首相大人,關東州方面發來的急電,是否馬上呈送您閱覽?”正在得意間,冷不防電話鈴聲打破了平衡。
“念!”山本不假思索。
“關東州急電,今日,支那軍發起全面進攻,我軍奮勇抵抗,無奈衆寡懸殊,兵力和武器都嫌不足,局面非常被動,目前支那軍已經攻破兩道前沿陣地,炮火覆蓋整個關東州市區,情勢危急,請求迅速給予作戰支援……”
“哐當!”剛才還有些快樂的心情一下子便跌倒了谷底,連拿着電話的手都微微有些顫動,但山本畢竟是“老而彌堅”的人物,隻一瞬間就恢複了平靜,對着電話道,“我知道了,轉呈海相、軍令部總長、參謀部總長,通知他們1個小時後來開會商議對策。”
其實,因爲聲音又尖又急,剛才電話裏的電文大使完全都聽明白了,但不偷聽他人談話是起碼的禮節,他聳聳肩,“閣下有要務在身,鄙人便先告辭了,希望能盡快聽到您的答複,如果中國人在日本接受和談之前占領了關東州,我不敢擔保中國人是否還會同意繼續以這樣的條件和方式來履行條款……”
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山本有些惱火,又不便發作,隻能先把大使送走再說。少頃,幾個人全部趕來開會,山本第一句話就是:“關東州如果守不住,誰該爲此負責,誰該向天皇和國民謝罪?”
三人唯唯諾諾,不敢吭聲,前線的情況他們都是知道的,也用不着羅嗦,責任更不在大谷等人身上。
想了半天,參謀總長鼓起勇氣:“崗市陸相應該爲此負責,滿洲攻略是他直接指揮的,到現在局勢惡化成現在這個模樣,他有……”
“混蛋!崗市那混蛋有資格承擔這個責任麽?”山本破天荒地拍了桌子,“這個人隻能是我,是我山本權兵衛!”
“啊!”幾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山本想說什麽——這麽直截了當地承認責任,固然是參謀總長所心裏傾向的,但他絕不會真的以爲山本會如此爽快。
“正因爲我承擔着責任,肩負着天皇和國民的重托,所以,我決定,滿洲攻略不能繼續執行下去,必須立即中止,立即與支那接觸、談判……關東州絕不容有失!”
“閣下!可是……”參謀總長爲難了……
“沒有可是,你敢承諾打下去的話關東州不會淪入敵手麽?你要是敢承諾,我立即内閣總辭職,讓你擔任首相。”
“卑職惶恐!”參謀總長心想,别說守住,現在連增援兵力都還沒有完全組建完畢呢,開什麽玩笑?
“所以,必須聽我的,與……支那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