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樣的壓力撲面襲來,日置益仿佛看到了日本本土上财政破産、銀行倒閉、貧苦農民爆發革命的可怕景象。他默然無語,卻又毫不甘心。
秦時竹和陸征祥的連珠炮彈将日置益問得啞口無言,在外交戰場的角力中,實力固然重要,但氣勢也很關鍵,不論最終結果如何,日置益被問得沉默不語,首先就輸了一陣。這種瞬間的短路,讓他無暇去思考、去辨析秦時竹和陸征祥話語間的種種。
秦時竹言辭間很有把握的質問卻并不等于事實就是如此,起碼在朱爾典身上就大有文章可做。不錯,朱爾典是來過了,也确實與秦時竹交換了意見,但所謂的朱爾典抛開日本單獨對中國示好,就純粹是秦時竹放出去的煙幕彈了,這中間的虛虛實實卻是日置益難以分别出來的。首先,秦時竹向朱爾典通報了有關神尾師團的事實,但朱爾典并沒有表現出出乎意料的表情,隻是淡淡的說表示遺憾。這中間可以解讀成三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朱爾典已得知了這個消息,故而對秦時竹的通報并沒有感到特别驚訝。這種可能性經過秦時竹與陸征祥的讨論,認爲不具備條件,神尾師團覆滅的消息大本營都才剛剛收到,朱爾典怎麽可能早于大本營知道?再者,即便朱爾典真的提前截獲了消息,爲了掩飾,在聽到這個消息時肯定是要竭力裝出一副大吃一驚的神情,現在這種淡然的面貌,倒更像是竭力僞裝自己吃驚的僞裝了。
第二種可能,朱爾典不知道這個消息,對這個消息也不感興趣。這一條似乎更不應該,英國與日軍在山東戰場是聯手的,雖然沒有英軍部隊被圍。但如何能不關心戰場形勢呢?朱爾典作爲外交官,起碼要對本國的士兵負責吧?
第三種可能,朱爾典還不知道這個消息且他對消息的真實性還表示懷疑,希望進行進一步查證。這是非常有可能地,也是最可以利用的一點。秦時竹把握住了這個微妙,巧妙地利用朱爾典将了日置益一軍。
是的,秦時竹确實對日置益講了朱爾典并沒有講過的話,也知道日置益回去後肯定還要再找朱爾典溝通。但卻并不擔心日置益會看出破綻。日置益已知道了神尾師團覆滅的消息,他已将這個消息作爲真實情況,這個思維慣性固定下來後,以後的事情就隻有按照邏輯順理成章地發展。
朱爾典和日置益是必定會碰頭的,而且時間估計就在今晚。前者要找後者了解神尾師團在戰場上的确切動态,後者急着問前者有關與中國關系地問題。對神尾師團的情況,日置益既不可能說謊——英國也有部隊參加聯軍,朱爾典一定在晚些時候能夠得到消息。撒謊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撒謊——這對維持英日間相互勾心鬥角表面卻一團和氣的關系沒有絲毫好處,日置益沒必要在這個時候打馬虎眼。這樣,就首先坐實了秦時竹向朱爾典通報情況的真實性,再加上日置益本身對情況的了解。這種真實通過一種非直接溝通的渠道循環成爲了三方的共識——神尾師團已在山東戰場完蛋了。或許,三方對于這一事實地認識有偏差,中國方面也許會突出解決日本師團的威懾力,日本方面或許會強調神尾師團的精神和對敵造成的傷亡。英國方面也許會對下一步計劃和怎麽辦的政策更具有傾向性。但無論怎樣傾斜,都不能改變這個共識地基礎。
一旦有一個真實的基礎作爲前提條件,中日雙方之間的後續對話就更有暗示性和欺騙性——最難應付的人并不是總說假話地人,那太容易鑒别了,最難對付的是那些經常講真話,偶然說那麽一句假話的人,你永遠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說假話!
其次,秦時竹雖然對日置益“轉述”了朱爾典并沒有“說過”的話語。但并不會導緻穿幫。相反,如果日置益向朱爾典求證而後者斷然否認的話,隻能加重日本方面的疑心。設想一下,在三方互相角力、互不信任的前提下,無論甲、乙之間溝通了什麽(哪怕沒說),也會造成丙方的不安,生怕甲乙串通起來損害自己地利益。這既是信息不對稱的威力,也是秦時竹借以威懾日本的基礎。之所以将朱爾典和日置益分開起來召見。就是避免三方同聚現場的公開質證,這對于試圖把水攪渾的秦時竹來說是不利的。
最後。秦時竹雖然對日置益“轉述”了朱爾典并沒有“說過”的話語,也并不表示朱爾典不會說這樣的話,更不排除朱爾典将來說這個話地可能性,這才是進行戰略欺騙地基礎。英國是“國家利益至高無上”最忠實的信奉者,選擇日本作爲合作夥伴是爲了壓制德國而非對付中國,既然中國已經有實力扛住日本地沖擊,想必中、德有關膠州灣協議也能得到充分的履行——既然已在目的上取得一緻,甚至可以用更小的代價實現目标,爲什麽還要在手段上(拉攏日本)花費力氣呢?退一步說,站在大英帝國立場上對最終目标進行評分的話,由英國占領是最優選擇,由中國占領是次優選擇,由日本占領是次差選擇,由德國繼續維持是最差選擇。既然最優不可能實現,那麽退而求其次應該是理性選擇的必然結果。這個道理秦時竹明白,朱爾典明白,想必日置益也明白——這更是進行戰略欺騙的保證。
于是,這構成了秦總統與日置益第一輪對話的主線。
至于第二論對話的主線,則是秦時竹根據前世的政治經驗和10餘年來參與政治實踐總結出來的結論——示強以強,示弱以弱!——在自身實力較爲恒定的前提下,對于強大的敵人,應該盡可能顯示自己的強大而避免對方先發制人的打擊(前核時代如此,後核時代也是如此,中國在1949~1980之間基本是這種情況地反映,目前對于南海各小國的态度則另寓涵義。将來讀者有興趣可以和時竹交流一番),對于相對弱小的敵對性勢力,則要盡可能掩飾自己的實力以引誘對方犯錯誤,以便可以給予後發制人的打擊。在目前的情況下,英國與日本兩國對中國而言誰是強者呢?顯然是日本!雖然英國擁有比日本更爲強大的國力和軍隊,在中國國内的影響力也大于日本,但目前英國陷身歐戰,所有地資源都要服務與對德戰争。沒有能力在華興風作浪,所以是相對較弱者。而日本,不但其軍事實力和經濟實力強于中國,而且還擺脫了對其侵華野心進行制約的國際環境,如果不能對這種态勢進行反擊和遏制,事态隻能沿着越來越差的道路發展。
故而,在第二輪較量中,連珠炮般的質問再度襲向日置益。
“公使先生。我聽說日軍後續增援部隊已到了山東沿海?”
日置益不知道如何回答,派遣援兵自然不可能瞞得過中國,但秦時竹掌握情報之準确卻讓他頗感心悸。
“聽說神尾師團殘餘部分依舊在與我軍劇烈沖突?”秦時竹繼續問下去,“難道你真的以爲我們會屈服于這種壓力?大部隊都消滅了,難道還怕這些殘兵敗将?”
陸征祥插話:“聽說日本在我國東北與朝鮮邊境布置了3個師團的兵力。意欲入侵我國?”
當下,秦、陸兩人一唱一和,不但将日軍調動的編制、時間、批次、武備情況、指揮官等消息一一和盤托出,還将日軍的攻略目标和作戰步驟也一并“告知”。唬得日置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作爲外交官,日置益不可能了解到太多地軍事秘密,但他發現,凡是自己已了解的情況都在中國方面的問話中有所反映,簡直讓人匪夷所思,這也着實恐怖了點吧?
對于日置益這種近乎于呆滞的狀态,秦時竹的嘴角不由浮起一陣不易察覺地微笑,但随即神情嚴肅地說:“海上失敗了。想在陸上撈一票;南邊失敗了,想在北邊撈一票……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們到底在想些什麽東西,真的以爲我中華民族軟弱可欺麽?”
“公使先生,今天召你前來,本總長代表中國外交部對日本一再侵略我國表示最嚴正的抗議,我再重申一遍,膠州灣爲我國固有之領土。系主權神聖且不可分割之部分。若日方堅持侵略,餘等隻有誓死保衛、抗戰到底一途!”陸征祥随即補充道。“出于人道主義原則,對于此次沖突中被我方俘虜的日方官兵可以允許公使先生在方便時前去探望,對戰死者,我們将妥善火化,并在戰後移交骨灰。”
“你!”日置益地牙咬得嘎嘣嘎嘣響,這根本不是好意而是不折不扣的蔑視與羞辱。
“對了,差點忘記提醒公使先生,由于中日爆發了誰也不願意看見的沖突,爲了避免英國方面卷入不必要的糾紛,我已要求朱爾典先生撤回英*隊,避免誤會……”秦時竹笑嘻嘻的說道,“他表示可以考慮這一問題。”
在日置益的眼中,第二輪的會談顯然比第一輪還要令人不快,這幾乎是中國方面情緒單方面的宣洩與質問,讓他感到了被嚴重冒犯地不快——他已忘了昨日是如何用趾高氣揚的口吻來冒犯對方的。既然話不投機半句多,他稍微敷衍了兩句,就氣呼呼地走了。當然,走了并不是回去消氣,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會見朱爾典。
一點都不出人意外,朱爾典已經很有風度地在自己寓所等着日置益了,當日置益走入客廳時,他突然發現,桌子上已擺上了兩杯白蘭地。
“公使先生,非常抱歉,”日置益腦子轉得很快,“在您會見客人的時候來冒昧地拜訪您。”
“哦,我的朋友,您客氣了。”朱爾典臉上還是職業外交官的微笑,端起酒杯說到,“沒有人,隻有閣下是我的客人。”
日置益心中隐隐感覺不安,怎麽朱爾典像個穩坐釣魚台地老滑頭?
也許是看出了日置益心中地疑問,朱爾典又笑着解釋:“我剛才會見了中國的總統,是他說等會還要接見您,我猜想……閣下等會必定要到我這裏來,所以。”
“公使先生地預見……啊……哈哈。”日置益已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隻能尴尬地笑着。
“請坐。”朱爾典一邊把酒杯遞給日置益,一邊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閣下是爲下一步的英國對華政策和日英同盟的關系而來吧。”
“不……我相信閣下,也相信貴國。起碼,國際協調和日英同盟是牢不可破的。”日置益裝模作樣地舉起了酒杯,雖然心裏很焦急,但在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爲偉大的英日友誼幹杯。”
一聽對方這麽說,朱爾典臉上更笑開了花,這種級别的僞裝太小兒科了,日本人的政治智慧和外交能力什麽時候能與我們大英帝國相提并論?還想故作鎮靜?那豈非太擡舉這批黃猴子了?倒是秦時竹這個人,能夠始終如一地有着堅定的信念和堅強的信心,有些讓人吃不消。
氣氛如此,刨根問底似的提問顯然是不合适的。日置益小心翼翼地、委婉地詢問着朱爾典許多問題,而後者則輕輕地借助各種力量予以避讓,并反過來詢問日置益有關神尾師團的情況。
有關神尾師團的情況幾乎是日置益的噩夢,他從沒有想過一個師團居然會被這樣吃掉?要知道在日俄戰争時期,不要說一個師團,就是一個聯隊都沒有讓俄國人消滅過,難道說中國人的軍事實力比俄國熊還強?對,這一定是偶然。
朱爾典聳聳肩,對于中日間軍事力量的差異他顯然比狂妄自大的日置益有着更好的結論,在他眼裏,國防軍的實力根本不容小觑:首先,這個可憐的國家經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革命,軍人的重要性有着突出的位置,也比以往的清廷新軍更具有信仰力——這是勝利的首要保證;其次,這個國家的軍隊,尤其是國防軍的核心部分接受了良好的訓練,特别是在各國教官團的努力下(這時朱爾典故意裝作不知道德國人在中*隊當中的工作力度,也忽視了國防軍軍官精英團隊本身的努力),軍隊有着更強的戰鬥力——這是勝利的關鍵;最後,中國的國防軍,“突然”(朱爾典難以解釋穿越者的曆史擾動力,隻能如此自我辨析)在德國的幫助下(可憐的公使大人到此時依然難以認清中德交易與以往清政府購買洋槍洋炮的本質區别)擁有了現代化裝備,軍隊具備了較強的科技領先水平——這是勝利的重要保障。另外,特别需要值得指出的是,中國和日本不同,中國在最近獲得了大批的貸款,根本不愁沒錢花,這是财政拮據的日本難以望其項背的……等等等等諸多因素組合起來,就變成了中*隊目前在戰場上占據的一定優勢,否則,又如何解釋神尾師團的覆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