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竹在當選臨時執政的頭兩天,已走訪了不少京城名宿,對楊度、梁士怡、陸征祥、陳宦、蔭昌等重要人物都進行了拜訪,可以說成果豐碩。就楊度等人而言,本來就對秦時竹的前景看好,隻是礙于袁世凱之間的舊交情,不能也不願在事态還沒有清晰之前表示好感,秦時竹的登門拜訪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改頭換面的台階,而秦本人隻字不提這些人在袁世凱時期表現,也讓這些心裏還有些包袱的人放松下來。大家都是聰明人,對于國家和個人也有一些長遠的期望,既然時代變了,主人變了,那麽積極地适應這種變化應該是免不了的,這不論對于個人還是對于國家都是有好處的,說到底,這些精英人物還是有經世濟民的心态在裏面,并不原意自己的才能被白白浪費。楊度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在秦時竹當選臨時執政後,楊度與吳景濂、梁啓超、秦時竹再度就局勢問題進行了探讨,地點選在楊度的家中,四個人仿佛早已熟識的老朋友般開懷暢飲。
酒過中巡,氣氛已經很熱烈了,楊度放下筷子,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複生兄聘請我爲憲政顧問,我是樂意接受的,但有個條件,你必須聽我的,否則,這個顧問不做也罷。”
梁啓超笑了:“複生莫怪,皙子就是這副名士派頭,狂傲不拘,袁公在世時也是這樣……”
秦時竹也笑了:“皙子的大才我多有聽說,眼下看來果然名不虛傳,我也深知,沒有卓識高見是不敢發此議論的,時竹願洗耳恭聽。”
楊度拍手道:“好好,先敬執政一杯。”
秦時竹也是半開玩笑道:“我聞項城在時。身邊親信多有诋毀皙子處,但袁不疑,雖不能重用,仍然禮遇有加,我如今剛剛入主中樞,前任的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複生兄,說來慚愧,項城掌權。雖然對我禮賢下士,但真正能聽進去的話語卻不多,我滿腹王霸之學不得舒展,苦悶隻有自知。”
“哈哈哈,好個懷才不遇,不過五大臣考察報告可不是懷才不遇的結果吧?”當年清廷爲了預備立憲,派遣五大臣出國考察憲政,但個個都是酒囊飯袋之徒。隻知走馬觀花,哪裏有什麽建設性意見?最後沒辦法隻好通過秘密渠道讓梁啓超和楊度來撰寫考察報告。因此,慈禧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所津津樂道地預備立憲,實際上出于她最痛恨的維新黨之手。
“這必定是秉三告訴你的(熊希齡那時正好是五大臣的随員)往事不提也罷。若是真能聽我的,清室豈有退位一說?”楊度連連擺手,“不知秦執政欲行王道乎?欲行霸道乎?”
“王道如何?霸道又如何?”
“所謂王道,自然以發達之政治體制爲依托。以理服人,自内而外完成對中國的改造;所謂霸道,則是憑借手中軍權強力推行,以力服人,自上而下完成對中國的改造。兩者可謂殊途同歸,王道耗時久,難度大,但效果也長遠;霸道耗時少。難度小,但效果也要差……”
衆人都豎起耳朵聽着,楊度接着說下去:“從目前的情況看,王道地時機成熟了,但條件不具備,霸道的條件具備了,但時機不太有利。”
“願聞其詳。”
“目前共和民主深入人心,護國讨袁本身就以道義口号相号召。可見人心向背。但中國無西方之憲政體系,無發達之法律傳統。實現王道困難重重;從霸道的角度看,國防軍兵強馬壯,國内任何一派都不是對手,但倘若唯憑武力,恐不能服衆,也不能從根本上解釋推翻袁項城的合法性依據,因爲那樣就是用一個新的軍事強權來代替另一個軍事強權,何苦這番折騰?”
“皙子高論,時竹佩服,以你的眼光看,我是實行王道好還是霸道好?”
“雖然與我而言王道霸道都有良策,但結合世界大勢,我看還是王道稍佳。”楊度說到這裏,狡黠地一笑,“就是複生兄本人,恐怕也是傾向于王道吧。”
“何以見得?”
“将兵鋒收束于山東、河南一線可見一斑,倘若要行霸道,必然加速推進,完成一統,不知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秦時竹爽朗地笑了:“知我者,皙子也。王道雖難,終究是千秋偉業,我倘若不能完成,還有後人可以繼續,霸道雖易,卻是沙丘城堡,我若有不測,則中華重陷于動蕩也……兩相對比,不得不慎重,我絕不因一己之私贻害萬民……”
吳景濂清了清喉嚨:“皙子的話是非常有道理地,我也認爲王道比霸道要強,但你爲何說王道的條件不具備?還缺什麽條件?”
“憲法,特别是一部有力的憲法。”楊度站起身來,在原地轉了個圈說道,“袁項城爲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暗殺宋教仁?本質就是因爲憲法,因爲臨時約法規定了總理有權,總統無權,這是愛權如命的袁項城所不能容忍的,因而有此沖突……如果這樣地憲法不改變,将來這樣的悲劇還會接二連三地發生。”
梁啓超道:“倘若不是責任内閣制,袁世凱也未必要翻臉,隻是具體到複生兄上,怎麽解釋?”
秦時竹也笑道:“皙子對袁項城的認識是對的,但我秦某人卻未必會願意行這種下三爛地手段。”
“不然,悲劇正在于此。複生兄也許不願爲,但時勢不得不爲。試想,如果你做了總統,卻是無權,心中什麽滋味?你手下什麽滋味?别的不說,光是這20餘萬國防軍鬧将起來别人就承受不了。如果你急流勇退,這些軍隊誰來統帥?孫中山、黃興屢敗之将,光有革命元勳頭銜。無真正本事,别人都是文人,更加難以統軍,國民黨爲什麽在二次革命中不堪一擊,就是這個道理。如果真的大權旁落,北疆系能服嗎?”
秦時竹笑笑:“皙子擡舉我了,漢高祖說得好,馬上可得天下。豈可馬上治天下?”
“話這麽說沒錯,可誰能真正做到呢?就是我楊度,倘若在這個位置,也是不甘心把權力讓渡出來的,畢竟這凝聚着我的心血,退一萬步來說,誰知道另外的人能治好國呢?我反正對國民黨不看好。”
梁啓超歎了口氣:“皙子的話還是中聽地,袁項城之所以出此下策。并不是他真地認識不到,而在于可能被人蒙蔽了,這其中未必沒有手下獻媚、挑唆的動機。項城固雄,亦不過十年,己身亡故之後。權柄就落到部下手中,倘若段、馮之輩真的無權,恐怕也……”
“所以說這是個悲劇,這個悲劇不在于我們認識不到。而在于我們擺脫不了,特别是在中國從舊時代向新時代轉化的過程中,愈發擺脫不了。”楊度接話道,“因此,我心中隐隐對項城有種惋惜的感覺,項城昔爲地方諸侯,能造福一方,進而爲中樞大臣。也能有益于國家,偏偏獨掌大權後便橫生如此變故……可惜了,可惜了。”
“皙子評價可謂中肯,袁項城昔年推進改革、立憲,編列新軍、發展民生都是有功的,隻是這最後一步沒有做好。”秦時竹說,“是非功過自然有後人評說,隻是這特别法庭。恐怕難過……”
“那是自然。不如此無以證明護國戰争的合法性、正當性,不獨項城如此。其他袁氏一黨恐怕也難逃幹系……但我說句不好聽地話,這個法庭,未必沒有勝利者對失敗者審判地意味,倘若項城得勝,複生地罪名恐怕也不會少。”
衆人大笑。
“那皙子認爲,如果我要擺脫的項城地悲劇,行王道應該從何處下手?”
“這正是我要獻策的地方,我的見地有三個:第一、修憲,變責任内閣爲總統制,總統不僅有高位,而且有實權,這比較符合中國的習慣;第二、制衡,三權分立雖然是西洋學說,但可取之處很多,中國之所以停滞不前,與皇帝*有很大幹系,因此,我認爲國體地根本問題并不在于有沒有皇帝,而在于統治權有沒有制約。不然,何以解釋英、日、德均有皇帝而國富民強,中國也有皇帝偏積貧積弱?我當年鼓吹立憲是這個道理,現在還是這個立場,權力,特别是不受制約的權力是萬萬不可取的,中國可以由行政主導、強勢政府,但不能沒有獨立的司法機構和行之有效的議會憲政相制約;第三、軍權,如果軍隊統屬個人,隻知有個人不知有國家,這是相當危險地,說不定到時候就成爲野心家的工具,項城之失在這個上面可見,須知,軍隊是吞噬權力的怪獸,你不能駕馭他,他就會反噬你。在此,還望複生兄能以國家、人民爲重,切實加以對軍隊進行改造,使之成爲國家之工具,軍人獨立于政治,不幹涉政治方是百姓之福。在此,你要作出犧牲,但我認爲,與眼前的呼風喚雨相比,今後數百年民衆地口碑似乎更爲可取,流芳百世遠勝于權傾一時……”楊度認真地說,“我想,到了那時,軍隊還會一如既往地尊敬複生,不過那種尊敬已經不是愚忠,而是建立在志同道合基礎上對領袖發自内心的愛戴,那更持久也更有益。”
“皙子用心良苦啊。”梁啓超說道,“我在具體層面上和皙子的見解有所不同,但在總體要害上的意見卻是一緻的。中國剛剛實現從帝制到共和的轉變,百姓還沒有擺脫那種皇權至上的觀念,需要一個強力人物來引導他們前進;但這個同時,也是實現從舊時代到新時代轉變的過程,這個強力人物将是中國曆史上最後一個舊時代地代表,又是新時代的第一位先驅,項城沒有能夠完成這個使命,我希望複生能夠挑起這個重任,留給中華民族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你們讓我做一個承上啓下的人物喽?”
“對,複生的以往是*,将來是民主。你處于*和民主的過渡階段,你既是*地繼承者,又是*的消滅者,你既是民主地開創者,又是民主地建設者……”
“諸位對我要求很高啊,我隻能勉爲其難了。”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隻是如今的王者,他地頭還在君王身上。他的身子已在民衆這邊了。我們真誠地希望複生能夠完成這不世的偉業。”
“好,與各位共勉,倘若我有所失,必請當面指正。”
“自然,自然。”三人一起答應。
“下面讨論一下具體方案,我地意見是成立憲法起草委員會,委員不用很多,但要有代表性。能包容各個階層,在我看來,皙子、卓如都是當然人選……”吳景濂提議,“至于其他,還要再費心一番。”
秦時竹點頭道:“孫、黃不日就要從日本歸來。這事還要和他們商量過才能定奪,我們還是先喝酒,喝酒。”
“哐”酒花四濺……
秦時竹回到臨時下榻處,葛洪義已在那裏等他了。看見他滿臉通紅地進來,不禁笑道:“怎麽有如此雅興?”
“唉,被梁卓如、皙子幾人拉去灌黃湯了,還好還好,幾人的看法和我差不多。”秦時竹當下把修憲,改内閣制爲總統制的内容和葛洪義粗略講了一遍。
誰知道葛洪義聽完,哈哈大笑:“老大,梁啓超和楊度都被你騙了。”
“騙了?”秦時竹晃了一下腦袋。“怎麽說?”
“你想,孫中山當時堅持要在臨時參議院通過這部約法,我們并不是沒有力量可以阻止,但我們沒有,爲的就是留下伏筆加劇袁世凱和國民黨之間的沖突。内閣制隻是你用來加速袁世凱覆滅的工具而已,并不真是時代力量的體現,而楊度、梁啓超卻沒有看見這個淵源。”
秦時竹一想:可不是嘛,不要說臨時約法。就是臨時大總統當時自己也有機會做。但出于引導袁世凱和國民黨沖突的考慮,他放棄了。事後看來。真是妙極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這麽說梁卓如和楊皙子兩個才子也被我擺弄了一遭?吳景濂估計心中明白,可他是自己人,絕對不會說。”
“不過他們其他地見地還是非常有道理的,我們這個政權如果要保持長久的合法性,非得這麽做不可。他們和孫中山不同,是真正的現實主義政治家,不是天真浪漫的革命家。”
“幸好,幸好,不然我出這麽多錢聘請楊度做顧問幹嘛?”秦時竹也樂了,“你來找我什麽事?京城秩序都安定嗎?我忙得都沒有功夫過問。”
“是啊,有功夫灌黃湯沒功夫過問。”葛洪義調侃了他兩句悄聲說道,“陸建章來報,鐵良南下,與張勳、馮國璋碰頭,據說盧永祥也去了,不知道什麽事。”
“真地?”秦時竹的酒醒了一多半,“這幾個家夥想幹嘛?複辟嗎?”
“難說,我已經和大黑打過招呼了,軍事上做好應變準備,騰龍社的人員也派出去了,估計不久就會有确切消息傳來。”
“看來,敵人是一天也不給我們安生啊。”秦時竹自我解嘲般地說道,“真的是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但願不要打亂我們地計劃。”葛洪義憂心忡忡,袁世凱倒了,可民國的天空并不甯靜。
事情有必然的發展邏輯,在很多場合往往不以參與人的主觀意志爲轉移,在馮國璋心中,複辟未必不合他的心意,但他審時度勢,和自己的心腹軍師以及英國方面秘密接觸後,便打消了這一個念頭,行動的前一天夜裏,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淅淅瀝瀝的小雨,想着自己地二等男爵,怕是永遠隻能定格在那一級别上了。
“華甫兄,數日不見,如隔三秋啊。”鐵良鬼頭鬼腦地來參加會議,盧永祥剛剛到的時候還吃了一驚,後來看馮國璋如此鎮定倒也不疑有它,現在時局動蕩,多條朋友多條路,管他是誰,隻要有好處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