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氣氛陡然又變得緊張,增祺在俄國人處唯唯諾諾,訓斥起手下來卻毫不客氣,發生在新民府的事件自然也隻能尋增韫的晦氣。原本抱定明哲保身态度的增韫猛然想起秦時竹原來立下的中秋節前撲殺杜立山的軍令狀,立即招來議事。
聽到增韫提起軍令狀之事,秦時竹哭喪着臉:“大人,不是卑職不盡心,實在是俄軍勢大,隔斷了相關道路,迫使杜匪化整爲零,我們也是有心無力,再說……”
“再說什麽?”
“俄軍在當地燒殺擄掠,紳商皆深惡痛絕,杜匪與俄軍勢不兩立,各地士紳有不少明裏暗裏包庇着他,小民也……”
“不必多言。”提起這樁煩心事,增韫顯然也不願多談,隻強調一點,“将軍大人嚴饬剿匪,我等無論如何都要完成任務,何況你也立下軍令狀,萬不可兒戲。”
“大人,卑職有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秦時竹附在耳邊悄悄耳語兩句,增韫将信将疑,問道:“你有把握?”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秦時竹笑道,“卑職有七成把握,而且,倘若将軍大人不答應,那麽便不是我們不用心,而是他……”
“好!”增韫對欺軟怕硬的增祺也很看不上眼,“我立即呈文。若是不批,自然兩說,此事要是成功,你是首功,日後我另有重用。”
這次增祺的批複很快——可見俄方的壓力實在過大,而且特意派了心腹殷洪壽前來傳達指示,秦時竹将陸尚榮介紹給他,兩人又打又拉,隻說杜立山爲匪多年、心狠手辣,不是一個簡單的、好對付的人。
“當年曾孤身一人擊殺栾佐廷,栾佐廷手下一百來号人馬愣是沒傷他一根毫毛。故力敵不是上策,惟有智取。”眼看殷洪壽已有些厭煩,秦時竹掏出一張千兩銀票,笑道,“不過其人好義氣,爲人豪爽,不無疏漏之處,待我修書一封,誘而殺之,豈不省事?”
“好好好,一切由兩位做主,兄弟照辦就是。”殷洪壽看到銀票眼都亮了,哪裏還管杜立山三長兩短,早忙着過煙瘾去了。秦、陸兩人相視而笑:閑話一千句不如白銀一千兩。
杜立山的确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匪,他正值盛年,四十多歲,長得魁梧結實、滿臉精明。原本杜立山和秦時竹等人之間怎麽也扯不上關系,但雙崗事件之後,作爲逃過一劫的親曆者,杜立山對秦時竹麾下大加贊歎。如果說有誰對雙崗事件心知肚明的話,那麽他杜立山便是一個。
三天後,在三界溝他那間軒敞明亮的客廳裏,遼西千裏地内頗有名氣的杜大爺,穿一件很紳士味的閃光緞面長袍,水分頭梳得溜光,捋着嘴上一撮日本仁丹胡,仔細地看起了信:
閣卿(杜立山的字)吾兄如晤:
久不相見,尚榮常懷雲樹之思。在此特向兄賀喜。盛京将軍增祺看重兄長。日前特派審處委員殷洪壽來新會,欲招兄長爲官。官職在我之上。機不可失,見字如面。望兄速來。
切切!
弟尚榮專此
杜立山将信看了又看,這才随手置于案上,“啪”地一聲打開鼻煙盒,彎曲小拇指,用護起很長的指甲挑起一段細細的煙絲,送到鼻子前使勁聞了聞,接連打了三個噴嚏。在這短短的時間裏,他已經有了主意??不可去。他陸尚榮是官軍管帶,我杜立山是什麽,是數敗官軍、讓朝廷切齒痛恨的匪。别看現在和我兄弟相稱,要是翻臉了,還不是水火不容。人頭不是韭菜,掉了可以再長。摸着石頭過河,見水脫鞋,是他杜立山的行事準則。
“這樣吧!”主意已定,他倒也幹脆,對陸尚榮派來的人說,“我杜立山不愛舞文弄墨,回信就不寫了,你回去帶幾句話給我兄弟就行,就說哥哥謝謝他的好意。不過我杜立山野慣了,在山林灑脫,不願去當官。”
杜立山不上鈎,陸尚榮一時想不出好辦法,隻好又去問秦時竹。
“信我是寫了,可這家夥不上當,怎麽辦?”
“不要慌。”秦時竹胸有成竹的說,“這不過是敲敲邊鼓。這杜立山最聽他叔父杜泮林的話,而這個黑山秀才杜泮林滿腦瓜的封妻蔭子思想,爲人也迂。我們把杜秀才請過來,然後讓那個殷委員假裝把朝廷招安的意思講一講,隻要杜泮林出面,保管杜立山乖乖上鈎。”
回頭對殷委員一講,後者以拳擊掌,連贊妙計,對陸尚榮刮目相看,暗想秦時竹已足夠厲害,想不到這話不多的陸尚榮也有兩下子。
黑山秀才杜泮林來了,當然秦時竹是出動老丈人沈麒昌去勸說的,沈麒昌是當地頭面人物,況且又有将軍大人派來的殷委員當面信誓旦旦,杜秀才一聽心就活了,但事關重大,一時難以下定主意。看杜秀才眼睛轉得飛快,一雙蒼老的瘦手撫着下颌花白胡子沉默半饷,陸尚榮笑着說:“杜爺你放心不下是不是?”
一句點醒後,接着來一番以攻爲守的話語:“你看我陸尚榮原先還不是團練出身,也幹過保險隊,後來接受了招安,現在大小算個管帶;張雨亭原先不也是‘胡子’嘛,朝廷人人都能容忍,怎麽偏偏就容不下杜立山哥哥呢?”
這番話算是說到杜秀才心中去了。“好!”杜秀才點了點頭,“我回去後保證陪着侄兒來。”
1903年11月6日,令朝廷無奈的杜立山在叔父杜泮林的陪同下,率精銳衛士10人來到陸尚榮的駐地,陸尚榮聞訊後親自到門口迎接。杜立山很警惕,并不下馬,用一雙鷹眼掃視确認周圍沒有埋伏後,這才問陸尚榮:“殷委員呢?”
“殷委員在裏面等你。”杜立山叔侄就跟着陸尚榮到裏面去。徐志乾帶領人攔在外面,不讓杜立山的衛隊進去,可杜立山非讓衛隊進去不可,這就又争執起來。
杜立山發了狠:“如果不讓我帶衛隊進去,我立馬打道回府。”
“閣卿兄!”陸尚榮又笑了,“你這是去向殷委員表示歸順朝廷的誠意,帶着衛隊進去象什麽話。我作保你可以不信,難道你叔父作保你也信不過嗎?”
“這……?”見杜立山語塞,陸尚榮示意徐志乾趕緊帶杜大哥兄弟們下去好好招待,旋即調過頭來,挺紳士地将手一伸,“杜大哥請!”
事已至此,杜立山隻好硬着頭皮走了進去,一看便知這是一個頗爲氣派的府第,高牆大院裏但見亭台樓閣、花園假山,大戶之風盡顯。杜立山叔侄由陸尚榮陪着,沿着一條五彩碎石鑲嵌的花徑往前走去。這杜立山是個耍雙槍的神槍手,一身輕功端的了得,但入了院子還是暗暗摸着插在腰間的雙槍,心想,大不了今天拼個魚死網破。腳下也就格外留意記下周圍的地形,做好了不測的準備。剛拐過一座假山,聽到腳步聲,又白又胖的殷委員快步迎了出來,一張胖臉笑得很是燦爛,彌勒佛一般。
“這可是杜立山先生?”殷委員上前主動伸出手,一路拉着來到客廳,很是熱絡,圍着一張橢圓形的桌子依次坐下後,仆人手腳利索地送上茶水點心。杜立山是個急性子,坐下就問倘若歸順朝廷,能封個什麽官?
“不急、不急,好說,好說!”殷委員打着響亮的哈哈,眯着一雙眼假意指使旁邊的陸尚榮說杜先生一路勞頓,不如先請去隔壁煙房躺着,一邊抽煙一邊談。原來陸尚榮知這叔侄兩人都是大煙鬼,預先設下計謀,隻等倆人在煙房吞雲吐霧、飄飄欲仙之時出手,殊不知隻有杜秀才打了個哈欠表示了贊成,那杜立山機警,堅決嚷着要殷委員立馬先把話說明白。殷委員萬沒想到他如此反應,一時不知如何搪塞,就張大了嘴,一個勁地打他的哈欠。
杜立山立刻警惕起來,說:“如果這樣,不如殷委員就先去過足了煙瘾,我們下午再談。”說着想走,一雙手插進腰裏,摸着了雙槍,氣氛頓時有些緊張。
“大哥不要多心!”陸尚榮笑着按住杜立山臂膀,示意他不要着急,一邊解釋殷委員習慣每天這個時候抽兩口煙提神。可此時的杜立山已什麽也聽不進去了,執意要走,邊上沒招了的殷委員隻打哈欠,見此情景,陸尚榮知道這彌勒佛撐不住了,便順水推舟:“也對,下午再談。中午我請大哥吃飯。”
殷委員一聽陡然起疑,這陸尚榮咋回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把他哄出來的,卻讓他走?豈不知縱虎容易縛虎難!而杜立山聽說要留他吃中飯,卻更加緊張了,哪還有心思留下吃午飯?擡腳就想走。
想走?沒那麽容易,眼見杜立山已往前走了五六步,陸尚榮大喊了一嗓子??“送客!”這是他預先安排的“暗号”。情知不好的杜立山,也管不了年邁的叔父,雙手捏着揣在腰間大張着機頭的雙槍,大步往外趕去。就在他一腳剛邁過門檻,半個身子出了廳門時,隻聽陸尚榮大喊一聲:“大哥,請留步!”
心頭一驚,腳下一頓,待回頭看時,不免分了神,“砰”的一聲,埋伏在假山後的齊恩遠扣動扳機,杜立山頭部中彈立撲在地。就在槍響同時,埋伏在壁廊下的杜金德帶領大隊人馬殺出,不放心地又朝屍體補了兩槍。
頃刻之間,大名鼎鼎的杜立山就這樣送了命,滿腦子禮義廉恥、封妻蔭子思想的黑山秀才杜泮林萬萬沒想到自己就這樣一手把侄兒送上了黃泉路,更沒有想到,陸尚榮居然如此手段,氣得手直發抖,質問陸尚榮怎麽賣友求榮。
“杜先生差矣!我不是賣友求榮,我是爲民除害!你侄兒爲禍地方不下數年,再不剿滅,你就是反賊親屬,感謝先生相助,大義滅親,可嘉可贊,我一定奏明大人重重褒獎你……”沒容陸尚榮說完,年老的杜秀才已氣得一頭栽倒在地。
在廂房裏正被徐志乾他們好好招待的衛士們聽到槍響,慌不疊想提槍出門,卻被早有準備的士兵們三下五除二地繳了械,無一漏網。
樹倒猢狲散,巨匪頭子杜立山一死,陸尚榮馬上命李春福的馬營再加兩個步營前去抄其老巢。杜立山手下的數百悍匪聽到頭目死了,個個膽顫心驚,一窩蜂作散,光銀子就抄出2萬多兩,其餘财物數不勝數,再加槍枝彈藥、布匹馬匹,一下賺得盆滿缽滿。
事後,陸尚榮跟秦時竹商量善後事宜時大歎好險,要不是多留了一手,就得錯失良機讓杜立山跑了,也拿不過來這麽多寶貝。如此一來,秦時竹的軍令狀就算是徹底完成了,陸尚榮此功當然也不小。
爲避免太過招搖,倆人商量決定将抄來的銀子留下一半,給增祺送去兩千,給殷委員和增韫各送去一千,再每人附贈一批珠寶玉器,其餘全部當作戰利品上交;軍火方面,德國的毛瑟步槍留着自己用,其餘槍支和彈藥特别是俄國制式槍械上交,作爲杜立山“危害中俄邦交”的罪證。
接到報告的增祺大喜,心中大石落地,慶幸終于解決了這顆毒瘤,不但搪塞了俄國人還撈了不少現實好處,自然分外高興,再加上同樣分到油水的殷委員在他耳邊添油加醋般地吹噓了一番陸尚榮的厲害,令他刮目相看。得意之間,當下傳令下去,秦時竹、陸尚榮剿匪有功,賞銀一千兩,其餘大小官弁,各有賞賜!
當然,對秦時竹等人而言,更大的利益還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