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暖洋洋的團子覆蓋在自己的膝蓋之上,範無救卻像是毫無所覺一樣的依然仰望着天空。
冥府的天空總是會呈現出一副如墨一樣的畫,根據分區位置的不同,很多地方天空的顔色都會不一樣。
他現在所在的,是曼珠特意給他設下的環境裏面,一片如火如荼的曼珠花肆意的盛開着,眼神所到之處全然都是一片紅豔豔的色彩。
這樣的顔色,就好像是又重新回到了千年前,二狗死去的那一天。
其實他很不想去回想,雖然現在他已經知道,二狗就是沙華在人間的化身,所以在生死簿上面才找不到一星半點有關于他的記載,可當日的那份失落無助卻像是現在還都留存在他心頭一樣。
他們那一群乞兒每日聚集在幾個固定的地方,總會有一個區會有那麽幾個領頭的人,他們這一區大多都是些孩子,偏偏也不知道運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的,零零散散的聚集在了一個最爲富饒的地方。
小孩子乞讨,總會被年長一些的乞丐毆打,搶光自己的東西。
一群半大的孩子能在那個破廟得到一席之地,原因也沒有别的。
那個時候他還叫範無赦,這個名字比起一群叫做狗蛋,吉祥,元寶,發财一樣的乞兒中間已經是很有學問的名字了。他隐隐約約的被一群乞兒因爲一個名字推舉爲老大,後來讓所有人心服,無非也就是一個恨字。
俗話說,穿鞋的怕光腳的,光腳的怕不要命的。
他就是那個不要命的人。
他活着本來就沒有任何意義,他和狗搶過一個已經馊了的剩飯,在野外也抓過劇毒的蛇,僥幸幾次沒有死……卻依然活的沒有什麽意義。
後來沙華來這裏的時候,他幾乎是放任了手底下那個叫做六六的乞兒擔驚受怕的讓斷了一條腿,就連走都不能走的他住在了破廟裏面。
他斷了一條腿,又是逃荒來的京城——沒有人知道他身上是不是有瘟疫,又吃過什麽不該吃的東西,可這些東西,在他們中間,實在是不足爲重。
人真的餓得狠了,别說是别人的人肉,就連自己的都是能吃的下去的。
受了傷的沙華除了上半身之外哪裏都不能動,很久以後範無救才知道,六六在發現沙華的時候,其實他正躺在亂墳崗,手上拿了一個幹巴巴連味道都沒有了的餅,放在嘴邊像是連張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
六六去那裏,也是因爲那一日有一個乞兒偷了一個包子,結果被差役活活打死,他們沒有錢收屍,就連一個草席都買不起,所以隻能将他放在了亂墳崗。
六六和那人的關系好,那天晚上又偷偷的跑過去祭拜了,他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祭祀,隻能抓了一把黃土放在他的身上,算是留了一個記号。
就在他肚子餓的實在是受不了,想要走的時候,卻聽到了身邊有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
“這人是你的兄弟嗎?”沙華背靠着一個死人,六六差點就被吓破了膽,可眼睛在看到了他的眼睛的時候,莫名的就平靜下來了。
“不、不是。”六六擔驚受怕的湊近了他一些,鼻尖充盈的滿是死人的腐臭味道,熏得人幾乎要立刻昏死過去。
“他和你的關系一定不錯。”沙華微笑着,将他手中的餅遞了過去,“我看你剛才也不過撒了一把黃土……雖說英雄黃土厚冢鄉,美人白骨深深葬。可像是我們這樣的人,生前也就是希望填飽肚子,你把這個放在他的身上,說不得他也會很開心。”
六六聽不懂沙華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卻也聽話的将餅接了過去,塞到了那人的衣襟裏面。
“你、你沒事在這裏做什麽?”
“啊。”沙華眯着眼睛笑,“我大概是快要死了,不想髒了外面秀麗的景色,總要有一個葬身之地,幹脆就在這裏等着。”
六六借着月光才看到了沙華腿上已經生了腐肉的傷口,亂墳崗最不缺的就是毒蟲蚊蠅,已經爬了他滿腿。
“你、你不想活下去嗎?”六六眼神驚恐,已經自發的走過去将他擡起來了。
沙華可有可無的笑,“活下去又能做什麽呢。”
誰知道呢。
後來範無赦再想起這一幕的時候,就覺得像是親臨了那副場景一樣。
沙華是一個很好的人,不論是什麽時候,他都能及其淡然的微笑——和謝必安實在是非常的想象。
他們兩個人總是有很多共同點,沙華還是人的時候,經曆了親眼看着親人被分食的場景,沒有崩潰,就會變的波瀾不驚。謝必安……他的一路,自己沒有參與,可卻也是能想象到的。
沙華說他自己上過兩年學,可範無救覺得,他已經比很多上了許多年的大儒都像是有學問,因此在破廟的日子裏面,沙華但凡是精神好上一點,都會教他們認一些簡單的字。
那大概是所有人最爲快樂的時光,雖然直到沙華死去,他們也隻會寫出自己和彼此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最難寫的,但是沙華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細心的一遍遍的教着他,就像是溫和的兄長一樣。
他不能出去乞讨,所有人哪怕自己很餓,也都會勻出來最鮮嫩的部分全都留給沙華——短短的半月,他已經成爲了所有人心中最溫和的大哥。
可他最後還是沒能活下去。
他們連偷帶搶又是乞讨的,也隻将将夠一個大夫的出診費用,那些昂貴的藥材他們更是不敢奢望,何況沙華的身子實在是弱的可怕。
他死的那一天,天上下了很大的雨,整整十天都沒有放晴,就像是老天爺做的一個預兆一樣,太陽出現的那一刻正好透過破廟虛掩着的大門照射到了沙華的影子上面。
沙華那天笑的很開心,甚至精神很好的和他說,“阿赦,你這個名字其實很不好。”
“無赦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沒有餘地了。”他是想到哪裏說到哪裏,思緒已經不能跟着自己的想法走了。
範無救沒有問他哪裏不好,他覺得自己的出生本身就是一場錯誤。
對,他記得自己是怎麽出生,怎麽被抛棄,又是怎麽流浪出來的。
沙華斷斷續續的回想了自己的過往,一一的将那些沒有人知道的東西全數說給了自己聽,一直到他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徹底咽氣。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突然說,“阿赦,我又想知道肉是什麽滋味了。”
爲了這麽一句話,他将身體已經冰涼的沙華交到了哭的聲音都要發不出來的六六的懷裏,出去偷肉包子。
肉包子成功的拿到了,被他緊緊的護在了懷裏,可他被打的再也站不起來,包子也已經破碎的看不出一點白色。
就是在那一個破巷子裏面,他想着,要是和沙華一起死了……其實也不錯。
他笑着快要閉上眼睛,卻在那一刻看到了一抹潔淨不染一絲塵埃的身形。
恍若是神祇一樣的人語帶驚訝的蹲了下來,絲毫不在意自己滿是髒污的手掌,出聲道:“你我相見便是有緣,你願意随我走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