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修出門的時候,才發覺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突然下起了毛毛細雨。
裹着寒風的雨水像是刀子一樣在臉上割來割去的生疼,殷修嘴唇緊抿,雙手緊握成拳快速的跟着在前方不住躍動着的黑色影子。
十二最擅長追蹤,如果雨雪再大一點,這路上留下來的血迹隻怕沒有一會兒就要消失了。
殷修隻覺得他的眼眶就像是要脫出一樣的疼,有分不清是淚還是血的東西從眼窩的地方一點點流出,順着臉頰掉落在了衣服上面。
他們一路快速的出了城,大雪将至,路上的行人已經寥寥無幾,大多都在加快速度,在雨中狂奔的殷修顯得就不那麽明顯了。
“公子,就在前面。”十二突然飛身降下半跪在殷修面前,面容隐藏在黑色的面巾後面看不清楚。
殷修直接邁過他朝着前面跑了兩步,随後又停了下來。
那個拐角過後就是孟卿躺在樹下的身體,笑容恬淡,如果沒有臉上的血迹和他青白一點血色都沒有的面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殷修一下子就覺得喉嚨像是堵上了什麽東西一樣不上不下的難受,緊接着,就是胸口一滞,就這麽吐出了一口血塊。
“阿卿?”殷修腳尖踢着雪層看着孟卿,随後跪倒在孟卿身邊,将他沾了不少水漬的頭發身子仔仔細細的攬入懷中,像是怕他冷到了一樣又抱的緊了一些。
雨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成了大雪,紛紛揚揚的天地間都是,殷修将孟卿身上的落雪撫下,随後輕聲道:“十二,回府。”
“是。”十二馬上消失不見,轉身就離開了這裏。
殷修抱着孟卿一步一步的往回走,兩個人的眼圈全都是血,一身都是**的,若不是現在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怕是要引起好一陣的議論。
李婉兒此刻正在門前揣着一個暖手爐坐着,呆呆的看着一成不變的景象和時不時穿梭在路上的下人一言不發。
身邊穿着粉嫩衣裳的小丫鬟怕她着涼,又給她加了一件披風。
“小姐,咱們還是進屋子去等着吧。”下雪天并不冷,可剛才下過的是雨雪,本來就天寒地凍的,加上那麽一場雨一淋就更冷了。
李婉兒也覺得冷的難受,全身的溫度都集中在了懷裏的那個暖爐上面,她實在是坐不住了,轉頭看了看,道:“綠吳姐姐去哪裏了?”
“聽說是手腳不幹淨,偷了公子的東西,被嬷嬷教訓了一頓,沒挨過去。”小丫鬟笑語盈盈的回答。
“是這樣呀。”李婉兒又朝着門口看了一眼,還是沒有等到人,這才失望的轉身讓丫鬟牽着她的手回了房間,再也沒有對綠吳多問一句。
*
殷修回來的時候,府中的下人早就已經被張管家遣了下去,各自讓他們在自己房子裏頭歇息。
随後他就候在了門口,揣着手等着殷修從門外過來。
他懷裏還抱着孟卿,進來直直的朝着淨房的方向走了過去,頭也不回的吩咐道:“都出去。”
張管家躬身退下,十二也隐到了一邊。
謝必安和範無救一直沉默看着殷修小心翼翼的脫了孟卿的衣裳,又将他抱到了散發着霧白色熱氣的浴桶裏面,這才道:“他不會不知道孟卿已經死了。”
謝必安像是有些疑惑,“既然知道他已經死了,就該是讓他入土爲安。”
其實他并不是沒有見過不能接受心上人死去的凡人,跟着自殺的也不在少數,可大多數人都能被時間治愈,轉而另娶。
從前挂在心頭上念念不忘的人,凡間經過幾十年,就什麽都不是了。
範無救沒有接話,大概這個時候,他也能體會殷修的想法。
他當然知道孟卿死了,所以才要給孟卿擦幹淨身上,穿上一身嶄新的衣裳。
他們兩個就一直看着殷修動作輕柔的将孟卿清理幹淨,随後小心翼翼的給他穿上了衣裳,将他平躺着放在床上,看着孟卿的面容沉默的坐在床邊。
時間已經從晌午到傍晚,再到清晨之後,殷修才終于又動了一下身子。
“叫張伯進來。”殷修對着一邊吩咐了一句,十二頓時從陰影中出來打開門叫了一直都在外間守着的張管家進來。
頭發還都是黑色,隻有鬓角有些白色的張伯看着殷修的樣子,心裏就突然驚了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公子三思啊……”
殷修搖搖頭,随後笑了一下,“我早就說過,等我厭倦了,就會離開。”
“我想做的,該做的都已經做完,再也沒有什麽好留戀的了。”殷修轉身将孟卿又抱起來,輕輕的整理了一下孟卿臉上的碎發,道:“以後你就改姓爲殷,讓十二恢複尋常人的身份,好好看着阿醜長大,讓她嫁一個好人家,莫受了欺負。”
張管家和十二同時跪趴在地上,身子朝向床頭。殷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要再回頭了,若是阿醜問起,就說我帶着白先生去遊曆四海,讓她乖乖聽話。”
“公子——!”張伯壓着聲音哭了一聲,額頭毫無力氣的擱在地上軟軟的毯子上面,眼淚鼻涕一起流出。
謝必安走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殷府,大雪茫茫還在落着,并沒有停止的迹象。
“殷修爲何獨獨對李婉兒不太一樣?”謝必安心裏清楚範無救一定是有什麽沒有跟他說,想到這裏又是欣慰又是無奈。
孩子長大了,總有些自己的小心思,都不愛聽他說教了。
“李婉兒從前被李家養在一個管事婆子那,整日短吃少喝,殷修曾經有一段日子過的落魄,飯都沒能吃上一口,李婉兒每次都趁着管事婆子休息的時候半夜從小廚房偷出來一兩個馍和些鹹菜送到殷修那去。”
這麽一說,倒也是難怪了。
謝必安歎氣,随後看着殷修走的路越來越眼熟,突然道:“這條路是回山裏的路,旁邊還有路障在。”
範無救點頭,“白占神君給孟卿記憶上下的鎖就是孟卿先前畫的那一幅畫。”
如果殷修不在冥冥之中看了那張畫一眼,說不得他和孟卿之間的緣分就到此爲止了。
謝必安果然猶豫了一下,“我覺得,這兩人緣分倒是不淺。”
“甯毀一座廟,不拆一樁姻。”範無救點頭,把頭扭到一邊,唇角勾起,“你就是愛管閑事。”
謝必安眯着眼睛就是笑。
就和那次嬷嬷帶着孟卿到山裏沒有遇到阻礙一樣,殷修因爲孟卿先前送給他的那根手镯的緣故也是一路暢通無阻,直接就走到了小木屋邊上。
山中因爲陣法的緣故四季如春,殷修隻走了一會兒渾身就出了汗,他半跪在地上,将孟卿放在懷裏,給他脫下了厚重的衣服後又仔細的擦了擦汗。
看着孟卿的依然如同最開始的臉色,殷修隻覺得滿口都是苦澀,分明想說什麽,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木屋裏面就和孟卿走時是一模一樣的,一桌一椅都沒有絲毫的變動。
殷修将孟卿放在踏上,繞着這裏走了一圈,終于在後面又長起來了的草叢中找到了一個井。
井水很是冰涼,應該是從外面直接引進來的。殷修打了滿滿的一桶,一直沉默着回屋,随後倒在了桌上的兩個瓷杯裏面。
“他這是要做什麽?”謝必安有些看不透殷修想做什麽,他把所有被褥疊在了一起,讓孟卿靠在上面。
“他想結冥婚。”範無救垂眸,“之前我去拘一隻死魂的時候,曾經看到過類似的場景。”
他還記得那個女子流下的眼淚——鬼是沒有眼淚的,傷心至極的時候才會以自己的身體化爲淚水流出。
那個女子哭着求他想和她夫君過一世夫妻,因爲他們兩人生前功德足以許願,因此範無救就允了。
她身爲人的壽命已到,隻能附身在範無救做出的靈器上面變成了一隻黑貓,即便是這樣,那個女子也已經很滿足了。
“冥婚?”謝必安念了兩下,看着殷修果然倒了兩杯酒,一手窩着孟卿的手,一手自己拿着喝了一個交杯。
就隻是這樣而已。
他們靜靜的看着,就見殷修又将手中的镯子取下,對着日光看了半晌,之後就像是嬷嬷之前做過的那樣,将镯子磨成了粉。
他這是要做什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