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直到天黑以後,小鴿子才總算開了門。黑暗中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卻可以感覺出她内心的悲痛,更是一言不發地重又躺回床上。安娜亦無多言,隻簡單安慰了幾句,說這都是命運的安排,恐怕誰也左右不得。卻見小鴿子毫無回應,便和衣也躺在了床上,誰知,閉目良久,仍睡意全無。
小鴿子同樣沒有睡意,時不時翻過身來,時不時又翻過身去,期間夾雜着聲聲輕微的歎息。安娜聽在耳裏,痛在心裏,搬過她的腦袋輕輕安慰撫摸起來。小鴿子順勢縮進了她的懷中,這才喃喃地說道:“安姐姐,我知道我又惹禍了,而且這次跟以往的不同,那兩位姐姐都因我而喪命了!我好害怕,好恨自己!如果能夠重新來一次,我肯定會好好聽你的話,絕不會偷偷的溜出去,更不會惹那個胖女人生氣的!可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安娜同樣不知該怎麽辦,可是又能怎麽辦呢?想事已至此,也隻有全盤接受下來了。便把剛才的幾句安慰重又說了一遍,讓她不必那麽自責。又說:“如果你想回去的話,我明天去向盧隊長求求請,或許他看你年紀幼小卻闖禍不斷,說不定早想把你趕出去呢!即使他不答應,我也會想辦法讓你偷偷溜出去……”
小鴿子連忙搖頭,說道:“我現在不能回去!聽世佳哥哥說,你們這是來偷偷調查老狼的。如果我現在走了,肯定會引起他們的懷疑。再說,那個少奶奶都讓我爲老狼的壽辰準備節目了,我若一走,你們也無法給她一個交待,到時又是麻煩!所以我現在還不能回去!我要繼續留在這兒幫助你們,還要替那兩位姐姐讨回一個公道!”
這點,安娜早已想到過,隻是見小鴿子如此魂不守舍的,心中便隻在爲她擔心,全然顧不上自己的處境了。此時聽她如此說,心中頓時滿是歡喜,倒不是因爲她爲自己着想了,而是因爲能考慮到這些,起碼說明她正在慢慢地長大,已不是那個顧前不顧後的頑皮孩子了。說道:“留下來也可以,隻是以後什麽都得聽我和你世佳哥哥的。你也知道,在這裏處處都是危險,咱們必須要小心謹慎些。聽說,老狼他們明天就回來了,那以後,咱們就更不能再惹出什麽麻煩了!這倒不是在怕他們,隻是不願意引起他們的注意。要不然,咱們怎麽才能去偷偷的調查呢?”
小鴿子連連稱是,說道:“我知道了,安姐姐,以後我什麽都聽你和世佳哥哥的,不會再惹出什麽禍端了!可是,他們回來以後,肯定會來找咱們的麻煩,到時咱們該怎麽辦呢?”
安娜同樣毫無頭緒。一想起這個,她心中便憑空生出許多的煩惱,畢竟知道那個二少爺一回來,勢必要來鬧将一番。但同時卻又希望他們盡快回來,因爲那樣就可以盡早地走出這個小院,去獲知更多的消息。說道:“管他的,該發生的總會發生,到時咱們見機行事就是了!現在,你需要做的是不要再想那麽多,趕緊睡覺!”
小鴿子“唔”了一聲,便未再說話。等安娜察覺到時,她已經睡着了。安娜笑了笑,又暗暗地罵了一句:沒良心的家夥!
誰知,過不多久,小鴿子突然從睡夢中喊出了一句:“安姐姐,快救我!”
其時,安娜剛剛沉入淺淺的睡眠,聽她這一聲叫,立刻蘇醒了過來。但小鴿子再無後話。然而,當安娜睜開雙眼後才發現,房間裏已不再是那個絕對的黑暗了,正有月光透過窗戶傾洩進來。這才意識到,蘇醒的并不是本身的自己,而是另一個夢境空間的自己。
自從上次在小鴿子的房間裏,爲了尋找怪異聲響的來源,而不自覺地陷入了這種夢境卻被杜世佳驚醒後,這種情況再未出現。此時突然而至,安娜心中有種奇怪的欣喜,仿佛久别重逢,也仿佛如願以償。不容多想,她慢慢坐起了身,下了床。
果然如其所料的,床上仍躺着另一個自己。月光朦胧中,安娜看到自己的臉上正隐隐透露着與當下心情相符的欣喜表情,嘴角亦有淺淺的笑,想必眼球也正在眼睑底下來回滾動。旁邊的小鴿子正蜷縮着身子,眉頭微皺,雙唇緊抿,也不知她在做着什麽樣的惡夢。
觀察了片刻,處于夢境中的安娜緩緩地走到了門口,并無須開門,便如幽靈一般穿透了出去。
外面正月光皎潔,萬籁俱寂。屋頂的輪廓嶙峋而黝黑,地面像鋪了銀光一般的微微閃爍,俨然正常世界的普通夜晚。随後,她穿出院門,來到了外面。門口那兩位監兵正蹲在那裏呼呼大睡,絲毫沒有察覺到來自另一空間的安娜正從他們身旁走過。安娜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後,轉身信步飄了去。
不論房屋也好,圍牆也好,樹木也好,都已無法成爲安娜前行的障礙。此時的她已經不再是現實世界的實體,而僅僅是意識中的虛幻存在,所見所聞皆是自己對當前世界的幻想,但是這種幻想卻與真實世界有着不可思議的完全同步,且置身其中。她看到了城堡在夜色中的形态,也看到了人們在熟睡中的情景,以及尚未入睡的一群人正在如夜行動物般地緩慢行走。
從他們身邊掠過時,安娜心中突然升起一種異樣感覺,仿佛他們并非這個世界的真實存在,而是與自己一樣來自另外的空間。這種異樣感覺讓安娜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去。在隊伍的末尾有個人似乎注意到了她,邊走邊朝她轉過了頭。四目相對後,安娜看到那人的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仿佛有欣喜,也仿佛有感激,抑或還有其他的很多成份。随即,安娜覺得此人似曾相識,仿佛在哪裏見過一面。
就在安娜努力從記憶中搜尋此人印象時,他身旁的另外三人也緩緩轉過頭,臉上同樣露出了怪異的笑。安娜看去,頓時全身閃過一絲寒冷,肌膚爲之一陣緊縮,頭皮也不禁發麻起來。
安娜認出,他們不是别的,正是她昨日午後在那條胡同裏用尖刀解脫的那四個人。他們此時仍舊穿着那身破舊的衣服,隻不過胸前皆有一片黑色痕迹,想必那正是血液凝固後所緻。見到他們,安娜頓時驚得圓瞪了雙眼,腦袋裏一時空空如也,那種潛藏于心的殺人感覺重又籠罩周身,嘔吐感也尾随而至,如被定身了一般呆呆地看着他們一動不動。那四人在轉過頭的同時,均放慢了本就緩慢的腳步,仿佛欲轉身朝她走來,卻似乎又身不由己,隻是一直扭頭看着她,嘴角始終保持着那份詭異的笑。
腦袋空空中,安娜心中閃出一個疑問,此時的他們究竟是何種狀态的存在,是亡靈,還是解脫後的複活?但不論是哪種方式,都似乎超出了這個世界已有的規則,也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範疇。見他們的眼神中并沒有對自己的憎恨,反而有如其所願的欣喜和感激,安娜心中稍稍有了一絲慰籍。但是此時的他們居然可以看到自己,那麽自己又是何種狀态的存在?然而,無論如何她都知道,這絕不是自己在睡夢中的臆想,而是真真切切的現實發生。
如此想着,安娜欲追上前去一問究竟,卻發現雙腿早已如灌鉛了一般絲毫邁将不動。幾番掙紮後,隻得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漸漸遠去。當她終于從冰凍般的驚呆中解脫出來時,那群人早已消失在了夜色朦胧中。安娜随即朝他們前行的方向一路追去,但哪裏還有一個人影?仿佛他們業已憑空消失,抑或系數鑽入了地下。
安娜無奈地停下了腳步,迷茫地看了看周圍,這才發現自己已不知身在何處了。
空空如也的周圍,房屋都早已消失了殆盡。不僅沒有了房屋,就連樹木都不曾見到一棵。來時的路已不知何時到了盡頭,融入了這片廣闊的、絕對空曠的空間裏。腳下是平坦的如同鏡面的地,月光灑下,依舊如鋪了銀光般的閃爍。隻是頭頂早沒有了月亮,有的也隻是同樣空空如也的天空,仿佛是地面的無盡延續。目力所及,全是蒙蒙的白,上下一色,八面皆同,俨然一處無人踏入的虛幻場所。
在這個空曠得令人心生畏懼的場所裏,安娜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抑,心中的懼怕早已漫延至了全身,但更多的是無可名狀的迷茫。呼喊在這裏隻是一種惘然,不論是何種聲響,都仿佛被海綿吸入了一般的瞬間無影無蹤,亦無任何回應。安娜朝一個方向迅速飄去,欲逃出這塊空間,但她随即發現這也是一種惘然,前方毫無盡頭。不僅是前方,無論是哪個方向,都是當下的無盡延續。仿佛這裏是一個球體的内部,不論朝哪裏走,終會回到原點。
而更可怕的是,這個球體空間似乎正在慢慢縮小,安娜心中的壓抑感也在随之升高,漸漸地已深感窒息,腦袋也因此眩暈起來。
這裏究竟是個什麽地方?安娜在心中默默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