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有淡淡的悲涼,正因爲淡,所以令劉英芝分外心悸。她所熟悉的歐陽謝懷,可以沉郁可以飛揚,卻都是濃墨重彩,何曾如此淡然過?淡得如他袖上桂子的芬芳,仿佛風一吹就要吹了去,然而卻透過衣帛滲進骨子裏。
面對這樣的歐陽謝懷,劉英芝不能言語。
歐陽謝懷笑得有點苦。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做甚麽呢?隻不過徒增她的煩惱,顯得自己依舊還是當初那個不懂事的少年罷了。
可是——會不甘心啊——
劉英芝擡袖握住歐陽謝懷的手,冰冷的溫度卻依舊灼燙歐陽謝懷的心。歐陽謝懷以爲她要說什麽,卻隻聞她微微一歎,又收回手去。
歐陽謝懷緊緊反握住:“英芝,如果朕不是生在帝王家——”
“那臣又如何能與陛下相遇?”劉英芝微微一笑:“冥冥之中皆有定數,陛下不該怨尤。何況臣一生最好的年華都是給了陛下,希望陛下能夠珍惜。”
看她笑如雲煙,歐陽謝懷卻無語以對,将她的手貼上自己的面頰。隻覺得那清瘦的骨節,仿佛刀子一般,一刀一刀戳爛自己的心。久遠歲月裏泛黃書卷上的字浮出心底:凡大愛者,必無情。
想把眼前這個平靜微笑的人抱緊,揉進骨骼血脈裏。即使要失去,也要叫彼此嘗嘗骨斷血盡的痛。歐陽謝懷卻隻将劉英芝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呵了一口氣:“冷不冷,要不要進屋裏去?”
劉英芝笑笑:“不冷。”歐陽謝懷的舉動勾起她兒時的記憶,劉忠言拉着她在院子裏堆雪人,把她凍得通紅的手揣進懷裏,笑着問她冷不冷。也許隻要有人陪伴有人關心,捂着手問一句冷不冷,那麽縱使天寒地凍,也是不會冷的。她這麽想着,卻慢慢道:“朝陽初升,怎麽會冷。”
一陣風起,簌簌落花。
曾婉如慢慢走過來,意态之間有落地桂子的枯澀倦怠,令她的容顔看去有一種盛極将敗的極緻的美麗。支開歐陽謝懷去端藥,望着劉英芝衣袖上的落花,淡淡道:“我的今日就是陛下的明日,劉大人真地能忍心,能舍得?”
劉英芝望着遠天,那裏朝陽初升雲霞絢麗。素白的容顔消褪了血色,顯出一段沉靜來,一雙眼眸依舊清澈依舊淡定:“這,已經是陛下與我最好的結局。”她收回視線,看着曾婉如,慢慢道:“我當年雖是抱着爲民效力的想法才入仕爲官,但編入文殿,其實不過想覽萬卷書,行萬裏路,也許留下一兩部典籍傳于後世。然而一步步走來走成了今日的局面,可見世上事多身不由己。”她靜默良久才道:“你爲了家族而入宮,陛下爲他的志向而振作,雖然身不由己,雖然會很辛苦,但終是不負此生,如此足矣。”
曾婉如輕輕歎息:“劉大人不會覺得遺憾嗎?”
劉英芝沉默良久,并不回答,隻慢慢合上眼。清冷的臉色襯得眉睫異常蒼秀,逼退憔悴,顯出她獨有的那種明晰入骨的靜緻。
她有遺憾,但是,終其一生,都不會訴諸于口。
曾婉如慢慢站起身來。風輕輕地吹,拂落劉英芝袖上桂子,簌簌地落在她的碧色曳地裙上,幹枯顔色,襯得那碧色觸目驚心。讓她想起帝都出思源門直至折柳亭的十裏古道,一路的芳草楊柳,如今,也都敗亡了罷。突覺有異,側過臉去,見歐陽謝銘立在洞門下,怔怔看着自己。
歐陽謝銘沉默着,大步走過來,不發一言,拉着她就往外走。曾婉如一手扳住洞門邊的雕镂,極力掙紮着道:“放手!”
歐陽謝銘猛地轉過身來,一個使勁将她的手拽過來,合臂緊緊擁住,把她打橫抱起來。
曾婉如躺在歐陽謝銘的臂彎裏,仰望着他。曾經秀逸清朗的容顔,此時冷白如石,顯得分外蒼涼悲毅。一瞬間,讓她抑制不住想去憐惜。她放棄了掙紮,平靜地歎息。
歐陽謝銘依舊沉默着,抱着曾婉如大步離去。
劉英芝靜靜看着天上雲流霞散,朝陽破空光芒漸盛,那鋪天蓋地的輝煌刺痛她的眼睛,她卻依舊專注地凝望,眩暈的光輝,慢慢幻化成令她刻骨銘心的容顔,笑的惱的怨的怒的,從少年到青年,十載歲月風雨同舟一步步走來,曾是那樣漫長;而今回憶起來,卻短暫得不容人留戀。
歐陽謝懷端了藥碗走過來,輕聲道:“英芝,該喝藥了。”
劉英芝側過眸子,深深望歐陽謝懷一眼,并不言語,就着歐陽謝懷的藥匙,慢慢喝下藥去。溫熱的湯藥熨過她冰雪心腸,讓她感到身上微微發熱,瘦削的臉頰上浮出淺薄的血色,仿佛凋零的紅梅浸在雪水裏,微微嫣紅重重蒼白,相互映襯成分外冰冷的顔色。
看在歐陽謝懷眼裏,又是一陣翻湧的傷心。
劉英芝擡袖握住歐陽謝懷的手:“陛下,常州已經守不住了,明王府很快會陷入混亂。”她望着歐陽謝懷,握緊歐陽謝懷的手,一字一字道:“臣請您馬上離開這裏,與王師會合。”
歐陽謝懷靜靜看着她良久,才道:“朕不走,朕陪着你。”
劉英芝歎息:“一旦變亂,陛下在此于事何補?方才歐陽謝銘來時談及戰況,臣揣測五日左右,王師就能拿下府郡。陛下若能快馬加鞭,大約三日内就能引一隊精兵來此,如此,方能保臣安然無虞。”
她說得甯定,心下卻洞徹。歐陽謝銘來時一身喪衣,又突然帶走了曾婉如,破城也許就在頃刻。依歐陽謝銘的性情,經年怨恨,隻怕求不得玉石俱焚,也必定要叫歐陽謝懷痛苦一生。她不在乎歐陽謝銘如何待她,卻沒有把握歐陽謝銘不會傷害到歐陽謝懷莫尋,她決不允許情急之下,令歐陽謝懷在歐陽謝銘面前暴露了身份因此受到傷害。縱使欺君,她也必須将歐陽謝懷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