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邊的沙彌渾身一震,箭步奔到床邊,一把握住劉英芝的手,已是雙淚長流:“英芝,朕錯了——朕錯了——”
莫尋望了望劉英芝的氣色,往一旁香爐裏扔了些甘菊、菩提子進去,香氣透散出來,混着淡淡的木樨香,甯靜沖淡,令聞者不由心氣平和。
劉英芝反握住歐陽謝懷的手,指掌間溫暖源源而來,骨子裏突生的氣力卻又似被驟然抽盡,跌回迎枕裏,面上初初生出的一點紅暈又蓦地褪了去,隻餘下清白一片,分外沉靜。微喘着道:“陛下萬權之身,實在不該輕涉險地。”
“朕不是輕涉險地,”歐陽謝懷緊緊握住劉英芝的手。這雙手一向低溫清涼,每次握在手裏總讓他心平氣定,比三伏天喝下那冰湃過的梅子湯還受用。如今卻冰冷如檐上秋霜,沉沉透着死氣。“朕的魯莽已經害了你一次,朕決不敢再來第二次。朕是思前想後,把一切都安置妥當了才來找你。帝都有逍遙王,萬事無虞。人人都道朕禦駕親征,決料想不到朕居然會剃了頭發來了常州。”
劉英芝這才注意到歐陽謝懷光溜溜的腦袋,容貌也甚是陌生,隻一雙望着自己的眼睛還是從前模樣。知他爲見自己必定犧牲良多,心下歎息,道:“江北那邊,陛下可有安排?”
歐陽謝懷忙不疊點頭:“朕這次帶了兩個人,明一個是陳河,另一個暗的就是賀海。朕過江來,就由賀海假扮朕,有陳江陳河張祥幾個人周全,萬無一失。朕不善水戰,若真在軍營,反是掣肘。賀海既得你稱贊,必定有過人之處,對戰事或許有些助益。”
難得聽到歐陽謝懷如此冷靜視事,劉英芝心下淡淡歡喜,微笑道:“不拘品級,知賢善任,正是帝王用人之道。隻是臣子們的舉薦固然要認真聽取,但考察決斷之根本卻在陛下。朝廷任人切關百姓福祉,不可不慎之又慎啊。”
若在往日,歐陽謝懷興許又要打笑她好爲人師,此刻卻微微點頭,輕輕應了聲:“朕知道了。”尾音已經帶了些哽咽,垂下頭去,一滴淚就滾燙地落在劉英芝手背上。
劉英芝見他如此,心下也甚是難過。但兩人劫後重逢,許多事隻有留待日後慢慢開解。
歐陽謝懷又道:“朕已經把思源門一案的卷宗全部封存,永世不啓,令兄清名無礙,英芝盡可放心。”
劉英芝聞言卻微微歎息:“家兄通敵消息,陷陛下于險境,實在令臣痛心萬分。隻是,手足之情——”
歐陽謝懷握緊她的手,擡頭苦笑:“英芝你還想瞞朕多久?”他微微一歎:“朕都知道了。劉忠言是受了歐陽謝銘的脅迫罷,才要拿朕的命來換你的命。你不說,不單是爲了手足之情,不欲他死後蒙羞,更是不想叫朕難過。你遭的罪,都是因爲朕的緣故,若朕的命能換回你的命,朕給得心甘情願。”
他雖說得平淡,但劉英芝深知他言出必行,内心澎湃,面上仍是淡定無波,沉聲道:“陛下旭日東升年華正好,隻望陛下切以社稷百姓爲重。”
歐陽謝懷死死盯着她,心痛悲澀無奈哀傷憤慨如流水一般從眼底彙流而過,猛地一下站了起來,就要發作。
他驟然起身,袍袖之間帶起的風冷冷掠過劉英芝的面頰。劉英芝心下一窒,便有些喘不過來。
見她猛地揪住心口痛苦喘息,歐陽謝懷的一點火氣早抛到九霄雲外去,一把攬住她的肩,惶聲道:“英芝,你怎麽了——英芝——”
莫尋從屏風後快步奔來,推開歐陽謝懷,扶劉英芝坐起,一邊順着她的呼吸,一邊讓歐陽謝懷把藥箱拿來,取了個烏木小瓶,倒出一丸來,微一沉吟,又倒出一丸,喂劉英芝服了下去。
歐陽謝懷已端了茶盞侯着,就要遞過去。莫尋冷冷道:“這藥入口即化,不必了。”
那藥見效甚速,劉英芝漸漸緩了過來,先望歐陽謝懷微微一笑:“臣無大礙,陛下放心。”這才對莫尋低聲道:“謝過大師。”
莫尋也不說話,執了她的腕沉心切脈。經了這一番,劉英芝也着實無甚氣力,不由微微合了眼。
歐陽謝懷端着茶,猶愣愣地立在一旁,卻是半點聲息都不敢出。
莫尋診了半晌,面上神色越發陰沉下來。收回手,沉吟片刻,輕輕掀了劉英芝身上錦被。劉英芝僅着雪白裏衣,臃腫彭隆的腹部一覽無疑。不過一月之間,竟高隆甚多,益發襯得她整個人其他地方纖細單薄,簡直有些脫了人形。
莫尋輕輕貼耳過去聽着胎動,半晌才直起身來,問道:“阿彌陀佛,劉大人月來是否腹痛過?”
劉英芝睜開眼來,微一點頭。
“那左腹與右腹的疼痛可有不同?”
略一思索,劉英芝淡淡道:“左腹悶脹之痛,右腹——是撕裂的痛——”
莫尋聽了微微一歎,替他蓋好被子,道:“阿彌陀佛,劉大人歇着罷。貧僧這就下方,等你醒了再服藥。”
劉英芝心知必有異常,但莫尋不願說自有他的道理,也不強人所難,微微點頭,對一旁的歐陽謝懷道:“陛下身在敵營,切記藏斂鋒芒謹言慎行,諸事須得忍耐,萬勿輕動。”
不待歐陽謝懷回答,莫尋已冷聲道:“劉大人放心,待你歇下了,貧僧就贈陛下一丸啞藥,不讓他稍離貧僧寸步,必定讓他謹言慎行。”
一旁的歐陽謝懷狠狠瞪着莫尋,雖非他慣常容貌,但那老實忠厚的面容間依稀仍有帝王之怒的味道,劉英芝看在眼裏,也不覺有些莞爾,不禁微微一笑。
歐陽謝懷莫尋俱是微微一愣。
劉英芝卻不再說話,合睫睡去。
歐陽謝懷放下茶盞,到床前替她掖好被角,凝望良久,俯身在她蒼白的唇上輕輕一吻。站起身來,朝莫尋伸出手去。
莫尋靜靜燃了安神香,示意他出去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