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謝懷合上眼,想起那日承福池上水閣之中,劉英芝望着自己,對自己說:陛下待臣至深,臣心亦然。眸光清澈至真至誠。此刻回想起來,彼時欣喜似猶在心底,但這承福殿中已然物是人非,千百悔恨痛惜齊齊湧了上來,嘴角抽搐,一道血痕沁湧而下。
莫尋冷眼看着,又幽然道:“陛下大婚那晚,承福池前,貧僧曾問你:看這巍巍宮城,是否荒涼如冢?陛下彼時躊躇滿志,此刻又是如何呢?”
歐陽謝懷重重一震,再抑不住,伏倒在那缁衣上。雖見不到他面上氣色,但血腥之氣卻在殿中漫漫而起。燭焰微跳,仿佛在一點一點燒着歐陽謝懷的心,将之燒成冷灰一片。
那個輕輕吻着他的額,對他說臣不離開,臣會一直守着陛下的人,遠在千裏之外,再救不得他枯死的心。
常州水營大寨,沣江蒼茫,濁浪滔滔擊拍懸崖,一聲聲悠遠而滄桑。歐陽謝銘負手而立,江風激蕩,吹得他袍袖飛揚。
密探來報,歐陽謝懷已于昨夜抵達陳江軍營,随行的還有禁軍統領和陳江的次子,而五萬王師不日開拔,擺足了禦駕親征的氣勢。
極目遠望,隻見沣江遼闊,朝霞絢豔,晨光萬丈,江上水霧之氣漸漸散去,波光映日粼粼耀目,如帝王冠冕上的琉璃垂珠一樣光華流轉金碧輝煌。
歐陽謝銘迎着霞光冷冷微笑。七弟,歐陽謝懷,陛下——一别經年,再聚便是兵戎相見,這帝王之家的宿命,注定應驗在你我身上。
明王府司馬快步走過來,低聲道:“王爺,江北來人了。”
“來的是誰?”
司馬微一遲疑,終慢慢道:“曾皇後。”
歐陽謝銘刹那轉身,袍袖獵獵而響,江濤聲聲也比不得他的心跳聲來得急遽,他幾乎是帶着迷茫的神色道:“皇後?”
明王府的大堂上,曾婉如放下手中茶盞。環顧左右,堂上布置依舊是四年前的模樣,而她已不僅是國公的女兒,更是帝王歐陽謝懷之妻,大榮朝的皇後。心底滋味便如适才清茶,微苦微澀,淡淡地透着倦意。
歐陽謝銘跨進大堂,一眼就見曾婉如端坐堂上,雖非皇後命服,卻也不再少女裝扮,重衣高髻钗鈾流輝,卻隐隐透着清倦與寂寞,不由喚了一聲:“婉如——”
曾婉如微微擡眸,站起身來淡淡一笑:“三哥哥。”她的父親曾興雖隻是個安樂國公,不問政事,卻頗得歐陽玄曆敬重。曾婉如小的時候也常出入宮廷,與皇子公主也都以兄妹相稱。
歐陽謝銘從未想過此生還能聽她如此喚自己一聲三哥哥,心下狂喜,奔到她身前,一把摟入懷裏:“好婉如,好婉如——”
曾婉如微微遲疑,也慢慢伸手環住歐陽謝銘的背,深深埋入歐陽謝銘的胸膛裏。歐陽謝銘的身上有着沣江江水的味道,蒼冷冷的,和她所接觸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讓她迷戀沉醉。
歐陽謝銘擁着她,覺得心口處溫溫地濕,然後又一點點地冷下去,輕聲道:“婉如,你心裏恨我罷?”
曾婉如慢慢掙出他的懷抱,擡首望着他,眼角猶帶濕痕,卻隻淡淡道:“若說恨,婉如恨了四年,已經恨倦了。”
她眼底的心如死灰讓歐陽謝銘驚心,卻不能說什麽。有些東西,既然注定失去,那又何必惋惜。靜默半晌,慢慢道:“他怎麽肯讓你來?”原本在他的估算裏,歐陽謝懷若不知道曾婉如與他的事便也罷了,若是知道了,必定挾以爲質,脅迫自己交出劉英芝。不想他居然把曾婉如遣過江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曾婉如緩緩坐下,微擡下颌,風姿卓越:“陛下說:帝王權術,正大光明。挾人所愛的事,他不屑爲之。”
歐陽謝銘眉一挑,正待說話,卻聽曾婉如幽幽問道:“如果陛下以我爲質,三哥哥會如何做呢?”
歐陽謝銘目中冰冷,如沉水寒劍:“若真那樣,我隻好對不住劉大人了。七弟此生就休想再握住劉大人完整的手了。”
曾婉如微微一笑,容顔無雙,但目中卻是幽寒一片:“陛下猜得不錯,知道三哥哥你是不會受這個威脅的,反要牽連劉大人受苦。所以,陛下準我過來了。”
“讓你過來談和?”
“事已至此,還有和可談嗎?”微微搖頭,曾婉如取過茶盞,茶已涼:“是我自己要求過江的,陛下隻不過準了我而已。”
深深凝視着歐陽謝銘熱切的眼眸,曾婉如輕輕歎息:“三哥哥,我并不是爲你而來的。”毫不理會歐陽謝銘驟然冷凝的目光,曾婉如好整以暇,唇畔帶笑:“我是爲劉大人而來的。劉大人已将她腹中之子托付于我,作爲孩子的母親,我有責任守護他們安全降生。”
歐陽謝銘驚絕,複大笑起來:“好個帝王權術!好個七弟啊!我歐陽謝銘今日見識了!”
曾婉如安然端坐,幽幽品茶,待他笑完了,才道:“陛下憂心劉大人身體,還讓我帶了莫尋大師來。三哥哥若是有閑暇,能否現下就帶我們過去探望劉大人?”
歐陽謝銘聞言望向堂下階前立着的兩人,一灰衣僧人面容破損刀痕交錯,一雙眼望着自己冷澈如水,正是先前帝都密探說的模樣。旁邊卻是一個沙彌,微微垂着頭,容貌依稀可見,想來是跟着莫尋行走的。
微一沉吟,喚道:“林明!”
一青衣中年男子應聲而出。
歐陽謝銘微擡下颌,睥睨着階下兩人:“看看他們是否武藝在身?”
那青衣人身形如鬼魅,倏忽閃到二人身前,手出如電,莫尋隻覺得腕間一冷,那青衣人已道:“這位大師是内家高手。”
歐陽謝銘似笑非笑瞅着莫尋,莫尋輕輕一歎:“阿彌陀佛,貧僧願自廢武功。”
“不敢勞動大師,”歐陽謝銘笑得溫文秀雅:“林明,你來代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