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膽小卑微的人,想到這些忍不住落下淚來。劉英芝眉睫微顫,睜開眼來,雖看不見張祥的臉,卻聽得低低啜泣之聲,勉力道:“張公公,我不會有事的,你不要難過。”
張祥隻當她是安慰之言,心底更是又怕又痛,道:“劉大人,馬上就入城了,您再撐着點——”
劉英芝也無力再說,微微合眼養神,自知待見了歐陽謝懷,必然還要花一番精神安撫他。想到這裏,心底生出一些遺憾,隻覺得十載的歲月,枉負了帝王之師的名号,卻終沒能教導出一位真正成熟的帝王來。左手掩心,右手撫在腹上,此次腹痛不若以往,隻悶悶沉郁在下腹,微微有些墜感,胎兒也不似從前絞痛時那樣鬧騰,很是安靜,隻偶爾動彈一下,并無異常。不由暗笑,人說三折肱爲良醫,未嘗沒有一點道理。
馬車突地刹住,張祥身子一晃,趕忙穩住。劉英芝猛地一震,心口一陣翻絞,惡痛之下險些将夜裏吃下的一點清粥全嘔出來。
張祥還不及問話,已聽到車外一陣山呼:“陛下萬歲——”劉英芝精神一震,擡眼望去。
車簾被猛力甩起,歐陽謝懷立在那裏,身後絢爛晨光鋪灑而來,将他整個人映得赫赫煌煌。劉英芝月餘不見他如此風采,晨風輕送,撲面而來俱是歐陽謝懷的氣息,最霸道也最溫柔,強烈得灼痛她的心,卻在那烈烈痛楚中忍不住微笑起來:“陛下。”
歐陽謝懷躍上車來,推開張祥将劉英芝摟進懷裏,入手隻覺得骨瘦肌涼,再看她形容慘淡,鬓發之間銀絲密密叢叢遮掩不去,驚痛至極,喚了一聲英芝就再說不出話來,隻緊緊擁住了懷裏的人,抵下頭去,埋進劉英芝的肩窩,似乎唯有如此,感覺着她頸上微緩的脈動,任她溫和清雅的氣息将自己包圍,才能不感到害怕。
劉英芝百感交集,也不說話,伸出手去輕輕覆住歐陽謝懷擁着自己的手背上,覺得肩窩處一些濕熱,才知歐陽謝懷竟是哭了。前塵往事如潮湧來,再想到将來的别離,肩上歐陽謝懷灼熱的淚似乎流進了她的心裏去,卻是冰冷冰冷的。激動過後,身體上的痛苦席卷而來,再也壓抑不住,五指收緊,死死抓住了歐陽謝懷的手。
歐陽謝懷終于回過神來,朝車外喊道:“太醫!”一邊調整了姿态,讓劉英芝靠着自己能更舒适一些。
歐陽謝懷大病初愈,長時間等不到劉英芝回宮,擔憂出了什麽意外,堅持要親自去接,歐陽玄皓知道勸不住,就讓幾名太醫也跟了來,方便照應。歐陽謝懷到了劉府,才知道劉英芝去了京外别院,便又快馬加鞭,往城門趕來,恰在半路與劉英芝相遇。一路之上,歐陽謝懷已經從太醫那裏得知了劉英芝的身體狀況,痛心之下隻恨自己未能早些醒來,令她一個人如此勞心勞力。
太醫請過脈後,神色不憂反喜:“陛下,微臣先前說過,劉大人險些滑胎以來,腹内淤血一直聚塞不去,使得劉大人腹痛不止,長遠來看,生産之時也易造成血崩,兇險無比。如今,不知什麽原因,劉大人腹中的淤血竟然自行化散,此刻的腹痛并無大礙。反是劉大人的心脈太過虛弱,夜來受了驚惶所以疼痛難消,回宮後服過湯藥休息數日,當可緩停。”
歐陽謝懷聽得如是說,微微放下心來,對張祥和太醫道:“你們先快馬回去,小心把湯藥備下。”衆人退下,馬車緩緩開動,歐陽謝懷輕輕抱着劉英芝,一手在她腹上輕柔撫挲着。
心痛一陣緊一陣緩,終于漸漸消停下來。劉英芝夜裏連番折騰,委實困頓不已,如今歐陽謝懷醒來,肩上擔子一時輕了,心頭無甚牽挂,倚在歐陽謝懷懷裏,歐陽謝懷溫熱的手輕柔摩挲着她悶痛的腹部,身上的熱度透衣而來,令她覺得溫暖安心,幾欲睡去,卻強自撐着道:“陛下,千萬不要耽誤早朝。您安然蘇醒,必然能夠鼓舞軍心,對陳江拿下常州有莫大助益;您帶病上朝,就能讓天下子民知道他們的君王是一位勤政克己的好皇帝,得民心得天下,陛下千萬要記得。”
歐陽謝懷聽得一陣心酸,暗想兩人相識以來,劉英芝耗費無數心血教導自己爲君之道,自己卻到今日都不能讓她放心,如今已落得病骨支離卻仍要費心爲自己周全,那眼不由又要紅了。雖大病初醒強撐着來接她,已然疲憊不堪,一顆心又全系在她身上,根本無心上朝,聞言卻道:“好,朕決不耽誤,你放心,好好睡一會罷。”
劉英芝這才放下心來,合睫睡去。
歐陽謝懷貪看着她沉靜睡顔,心裏悲喜無限,輕輕吻了吻她的發鬓。懷裏的人不似以往僵了身子,反放松着任自己完全依進歐陽謝懷的懷抱。歐陽謝懷内心一時情潮彭湃,卻是動也不敢動一下。
車輪碾過禦街大道,晨風清涼,從車簾縫隙中吹來。歐陽謝懷慢慢從思慮中醒來,鼻端卻聞到濃重的血腥味道。視線逡巡,驚見那血從劉英芝身下蔓延而來,已浸透缁衣,将榻上鋪着的明黃錦緞染成暗紅血色。而懷裏的人,容顔素白長睫垂掩,竟是無知無覺無聲無息。
歐陽謝懷愣愣地看着那血染透錦緞邊飾的流蘇,一滴一滴沉沉墜落跌碎,濺上他的袍角。歐陽謝懷唇齒顫抖,終在幾要窒息的一刹嘶喊出來:“英芝——”
那一聲嘶喊劃破帝都的清晨,驚起千百鴉雀,撲次次地飛過皇城的蒼穹。
盛夏的午後,承福池的荷花已開到盛極,熏風吹過湘妃細竹簾子,便是清涼涼的白蓮芳香。
歐陽謝懷坐在榻邊,輕輕握住劉英芝的手,略略的溫涼讓他感到甯靜安心。他不敢回想十日前的那一幕,英芝倚在他的懷裏,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禦辇直抵寝宮前,他抱着英芝,沖進寝殿,而劉英芝的血,一路滴落青石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