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講到這裏,大家可還有疑問?”庭前立着的年輕小姐面容清俊,穿着白色衣衫,長長墨發用一根木簪束了,她一身上下無甚裝飾,隻腰間系了塊瑩潤白玉,便似輕雲朗月,風姿韶華。
“沒——有——”前一刻還埋頭于聖賢經書的孩童們轉眼間已收了書本,興奮難耐的情緒感染了整個私塾。
年輕的小姐合了手中書卷,狀似無奈地微微一笑:“既如此,這就散學吧。”
話落,孩童們齊齊起身,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一個個地向小姐告别,便出了院門,歡笑着回家去了。
那小姐溫言叮囑了學生路上小心,笑着搖搖頭,正要回房,卻見一個小童忽然折返,急急跑到她身前,滿臉期待地問:“小姐前幾日答應陪我們去放風筝,現在還作數不作數?”
年輕小姐一愣,那一瞬間她像被勾住了心思,神情有些恍惚,隻是馬上恢複了正常,微彎下腰,回答道:“自然作數的,隻是小姐月初訂的紙墨已經到了,今天得去趙老闆鋪子裏走一趟。”察覺小童面上的失望之色,她眉頭一皺,鄭重地許諾道:“明日散學後我定陪着大家去,如何?”
“好!”小童展顔一笑,“小姐既然答應了,不能再反悔!”
眼見小姐點了頭,小童心滿意足地再次離開,迫不及待地要告知同窗好友這一消息,院内隻留那小姐一人,對着滿庭桃花久久不動,竟似在出神。
慕容家私塾在同心縣很是出名,全是因爲那位看起來神仙一樣的年輕小姐。
慕容家私塾統共隻這一位小姐,名喚慕容曉。五年前,創辦慕容家私塾的慕容老夫子作古,這唯一的女兒兩年後考中進士,卻仍回了這小小的同心縣,承了父親生前所事,在私塾做着教書小姐,直至如今已有整整三年。
慕容老夫子學問雖高,卻免不掉一身酸腐嚴厲的學究做派。然而慕容曉不似其父,爲人溫潤和善,很得鄰裏四方敬重,三年以來,這慕容家私塾較之當年倒更是興盛。
趙老闆轉身去取包好的紙墨,口中也沒閑着:“這幾日鬧得沸沸揚揚的傳聞啊,慕容小姐想必已經知道了吧?”
慕容曉接過紙墨抱進懷中,搖頭問道:“不知是何傳聞?慕容并不知情。”
“小姐竟不知此事?”趙老闆一歎,“說是一位陳刺史下此番要到咱們同心城巡查......還有尊貴的安王,不知道具體是怎麽回事......”
慕容曉隻一笑,不置可否,趙老闆當她想聽下去,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起來,陳刺史咱沒聽說過,這安王可是皇上親兄弟啊,你說他怎麽會來咱們這個小地方?……啊,咱們同心縣小是小,但可是十足十的人傑地靈,三年前不止小姐考了二甲頭名,還出了個狀元郎呢!也不知這狀元郎現如今是個什麽境況……”
之後的話慕容曉全聽不見了,“狀元郎”這三個字猝不及防地入了她的耳,毫不啻于六月驚雷,腦中像有猛烈的電光,劈出道道縱橫交錯的焦痕。慕容曉咬緊牙關,勉力穩住險些顫抖的身形,指尖幾乎摳進了血肉。尖銳的疼痛泛上來,她終于稍稍平靜,面上撐出一副正常模樣,向趙老闆告辭。
趙老闆說得忘我,渾然不覺慕容曉的異樣,等到慕容曉走後,他仍然意猶未盡似的自言自語道:“我聽說啊,除了安王殿下,一同前來的還有吏部侍郎,聽說還有上任大理少卿,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慕容曉做了個夢。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私塾,一路上渾渾噩噩,等到了房内放下懷中東西已是筋疲力盡,好似耗盡了心力,冷汗涔涔,竟就這樣伏在書案上睡了過去。
夢裏也是一樣的春日時節,院子裏桃花紛紛揚揚地落了滿地,有人手裏拿着絢麗的風筝,纏在她身邊,一遍又一遍地問:“慕容曉姐姐,你答應了陪我去放風筝,到底還作數不作數?”
那句話重複了一回又一回,從清脆的童音變成了最後略微低沉的少年音色,帶着些許灼人的癢意,搔刮在夢中慕容曉的耳邊:“阿曉,你再不随我出門,我們今天就都不用踏出這門一步了……”
慕容曉面紅耳赤地側過頭,看似兇狠地推了那人一把,那人笑吟吟後退幾步,慕容曉正要開口斥他,可嗓子突然被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而那人眨眼間已變了臉色,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冷漠神色,輕描淡寫地對她說——
“慕容曉,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我和你從來不在一條路上,你要走,我卻隻能留在這裏。你走吧。”
你走吧。
慕容曉想要叫住那個轉過身離開的人,想要過去拉住他,然而全身動彈不得,她用盡氣力掙紮,卻隻看着他一步步越來越遠,消失在視野中。
“——别走!!!”
慕容曉從夢魇中驚醒,怔了許久才逐漸清醒過來。已是夜間,眼前一片漆黑,她摸索着點燃了案上燭台,明滅的火光亮起來,她呼吸還有些急促,衣衫也汗濕了透徹,卻毫不在意地站起身,走到牆角一個落了鎖的書櫃前。
櫃裏不過寥寥幾本書,其她均是些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字畫和雜物。幾隻早已落滿灰塵的風筝放在那裏,分不出來原本的顔色,慕容曉呆呆地看了那風筝許久,忽然雙手掩面,眉間眼底溢出的情緒似是痛楚,又似怨怼。
“……沒出息。”
慕容曉啊,你可真是沒出息。
這日慕容曉早早地散了學,應諾同學生前去放紙鸢。待回到自家私塾已過黃昏,漫天橙紅色的雲霓鋪疊,盛開的桃花映着霞光,遠遠瞧去,如同一樹繁花在烈焰中灼灼燃燒。
她走到院門處,這才發覺這門是虛掩着的。隐約見到院内背對着她站着一人,慕容曉心底疑惑,順勢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