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亂放槍的士兵,伴随着驚慌失措的大喊大叫,幾面旗幟放倒在幹涸的大地上。散亂的軍陣,邋遢的儀容,無不說明,這支部隊的狀态:兵敗如山倒。
趙傥此人,嚴格意義上,并不算段或趙任何一系的支持者,他在督軍團裏挂名,但隻爲享受督軍财産神聖不可侵犯,以及将官免死的福利,而非趙系嫡系。他沒想過攻打其他省,隻求其他省不要來侵犯自己就鵝米豆腐。不論魯貨橫行,把河南的本土工商業壓榨得奄奄一息,還是魯票把河南省鈔搞的幾成廢紙,趙傥全都不聞不問。反正自己花的是現大洋,鈔票的問題于自己何幹。
其既沒有攻打山東,分一杯羹的野心,也沒有助魯倒段的念頭。趙督軍永遠支持正府,誰是正府,他就支持誰。對于這一仗,他的态度始終是河南嚴守中立,宏武軍不參與任何沖突。
邊防軍兩個混成旅在河南駐紮,他不反對,河南賣米給河北,他也支持,隻要記得給他回扣就好。至于下面部隊是否會因此挨餓,普通百姓餓死多少,跟他就沒多大關系。
查封山東在河南産業的命令,他不會執行,反之,山東要他查封段系在河南産業的事,他也不會幹。一切與自己無關,何必參與。這種态度自然引起了段芝泉的極大不滿,加上要籠絡馮煥章及其部下的幾萬虎狼之師,河南易督,也是情理中事。
趙傥對于打仗沒有興趣,但是對于督軍寶座極有興趣,是以正府甫下易督令,他就下令召開省議會,用一個連封鎖會場,要求代表全票通過挽留趙督軍的提議。等到山東電文一發,趙傥腰杆爲之一硬,随即下令,河南加入直魯聯邦。緊接着又命四弟趙傑,大将常得勝率領宏武軍截斷鐵路,構築工事,試圖以武力驅逐邊防軍兩旅。
劍拔弩張的雙方,因爲河南問題而正式開戰,後世對于趙傥這個無能督軍的記憶,大多是直魯皖戰役導火索,其他就沒印象。宏武軍的無能,比之安武、定武等軍沒強到哪去。與邊防軍甫一交鋒,就潰不成軍。
經受嚴格訓練,且裝備精良的邊防軍,對上舊軍改制而來的宏武軍,一如快刀切黃油。不管是單兵素質,還是整體水平,兩下實在不在一個層次上。宏武軍甫一對陣,就如潮水般潰散下來,邊跑邊道:“打光了打光了,實在頂不住了。”
原本坐鎮洛陽指揮全局的趙傥,得知前線戰報之後,立刻下令斥責其弟趙傑作戰不利,剝奪其指揮權轉交給常得勝。随即召集本省商界人士,闡述了一番生命與金錢誰者重要的大道理後,成功募得軍饷二十萬元,又宣布将親臨前線,與邊防軍血戰到底。
等到督軍火車出發,才有人發現督軍參戰心切,犯了方向錯誤,火車不是開往前線,而是開往山東。随即又發現,河南省銀行的金庫被不明人士洗劫一空,連銅元都搜刮殆盡,府庫空空如也,糧倉粒米皆無,始知督軍使出了三十六計中最高明的一計,已經帶着小姨子絕塵而去。
失去指揮的宏武軍,并沒因爲易帥而逆轉戰局,河南大半土地,皆成爲邊防軍控制區域。忠于趙傥的部隊,在邊防軍淩厲的攻勢面前,被打的潰不成軍,隻能作鳥獸散。由大批軍校學生擔任指揮官的邊防軍年輕氣盛,得理不饒人,擺出直殺入山東的态勢,頂着烈日酷暑,拼力進攻。
眼看潰軍敗局以定,追擊一方的營長高舉戰刀呐喊道:“交槍不殺!”
潰兵看着四下撲上來的敵人,大部分人都舉起雙手,把步槍丢在地上。少數人雖然拿着槍,但是也沒了繼續射擊的勇氣。
營長冷笑着看着眼前的失敗者,用袖子擦了臉上的汗“一群廢物!老子在西北打過柔然人,打過鐵勒人,還怕了你們這群散兵遊勇?不是想逃到山東去投魯麽?去啊!就算是魯軍在,也和你們一樣,得當老子的俘虜!”
話音剛落,樹林裏忽然響起一聲槍響,随即,密如爆豆的槍聲炸響,營長的身體劇烈搖晃了幾下,怒睜雙眼,帶着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森林。這位曾在柔然縱馬馳騁,讓叛亂王公跪下來重新歸附共合的戰鬥英雄,頹然倒地,死不瞑目!
“殺!”
大批伏兵自森林内殺出,裝彈速度和準頭,都非河南省軍可比。幾排槍打過去就投擲手留彈,随即便是白刃沖鋒。這套攻擊流程,讓邊防軍産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有人驚叫道:“魯軍!是魯軍!魯軍越境了!”
“你說對了,老子就是魯軍!”指揮官大叫着,将面前的敵人劈翻在地,大叫道:“虎嘯林在此!你們不是說要抓魯軍的俘虜麽,我倒要看看,你們有多少本事!”
“龍揚劍,我叫龍揚劍!”另一名指揮官自側翼壓上,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将追擊的邊防軍攔腰斬斷。彼此能力或許不上下,但是數量上的優勢,足以決定勝負。魯皖兩軍初次接觸,以山東騎兵師下騎兵一團兵力伏擊邊防軍一營,邊防軍全軍覆沒,魯軍進占歸德告終。
從整體局勢上看,歸德遭遇戰,隻是一場無關痛癢的小規模戰鬥。虎嘯林的這次跨省出擊,并未得到聯軍司令部授權。而是坐鎮于歸德的常得勝本人,私下向虎嘯林發報求援。
兩人在前金時代,有些交情,歸德城裏,又囤積了大批軍事物資,其中最重要的,是常得勝爲了發财,私自扣留的一批應發往陝西的軍糧,數字超過三千石。
眼下糧食比黃金還要值錢,虎嘯林爲了這批糧食,擅自做主,越境支持。原本于其而言,也不過是想着虛應故事,搬光歸德走路。卻不曾想到,直魯聯軍與皖軍全面戰争的打響,自己竟是導火索。
濟南城大帥府内。鳳芝、程月、玉竹、孫美瑤等人,都已經裝束整齊,家中女子半戎裝,卻也頗有一番風味。這次趙家的女人大半要出動,陳冷荷這樣不谙武事的,則負責調度軍資,也閑不住。十格格與翠玉坐鎮家中,負責留守。兩下的任務,很難說誰輕或是誰重。
趙家大女兒孝慈帶着一衆弟妹,爲父親母親送行,她已經有了幾分大孩子的樣子,一闆一眼的唱了一段穆桂英挂帥以壯行色,敬慈則先是被爸爸抱起來,在爸爸臉上親了兩口。随後趴在父親耳邊小聲道:“爸爸,把小扇子留着我來殺,這樣福滿姐姐就一定會給我做小媳婦了。”
濟南城,袁寒雲的小别墅内。小桃紅将一碗冰糖蓮子羹,重重地在袁寒雲面前的桌上一墩“我說我的二爺,我托你點事,就辦不了是麽?我小桃紅的面子,敢情就這麽不值錢?我可告訴你,我跟阿鳳姐那都說了大話了,這份讨段檄文,你一準能寫。這都幾天了,你寫了麽?我知道,你是大才子,寫的都是道德文章,不寫這個。我呢,也不敢逼你,愛寫不寫,我還不要了。冠帥知道你的性子,不會逼迫你什麽。可是我小桃紅是個要臉面的人,拉不下臉來在山東吃白飯。如果你不想動筆,我就動手好了。”
“動手?你能做什麽?總不成你到女兵營裏去當女兵。”
“我找阿鳳姐去,她現在江蘇爲冠帥奔走,去說服那些軍官投魯反齊,我也可以去。再不然,我就去山東女子救護隊,女子宣傳隊。我小桃紅不比别人少手少腳,别的女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擡傷員,洗被單,我什麽都能幹,總之,我不能在師父家白吃白住。”
袁寒雲搖頭道:“你啊,總是有好話沒有好說,每次都要嗆我幾句才舒坦。我呢,也是注定要被你嗆,否則總覺得少了點什麽。你不懂,檄文之利,不遜刀槍,不能倉促。我總得好好籌措才好,你看這不就寫好了麽?”
他将案頭的宣紙遞到小桃紅面前,拉住她的手“這幾年苦了你,跟着我這個大少爺,過的日子,跟那些普通人家的婦人,也沒什麽不同,枉擔了一個闊太太的虛名。我已經很對不起你,怎麽能再讓你去受征戰之苦,不管救護隊還是洗衣婦,都不是你該去的地方。你要強,我也要強,不過比起你去救幾個傷兵,洗幾件衣服,我的筆才真正有力量。就憑這份檄文,師父就能管咱們一輩子的飯。”
小桃紅見他果真動筆,才撲哧一笑,“你啊,就是這麽個脾氣,你要早說,我至于發那麽大脾氣麽?這字太多,我認不得,你給我念。”
“我的字,你還不認識?”袁寒雲也笑了,張開嘴,直到小桃紅喂了他兩口蓮子湯,才清清喉嚨道:“可着天下,也就是你現在還能支使我。要不然,我能幹這俗務?我的筆,也是寫這些東西的?聽着啊”
“各省督軍、省掌、議會、各團體、報館均鑒:****段芝泉者,三玷揆席,兩謀元首,舉外債數億萬,魚爛諸華,募私軍十師團,虎視朝左。更複匿嬖徐又铮,排逐異己,嘯聚安福部,劫持政權。國會可去,總統可去,而挑釁煽亂之徐又铮,必不可去;人民生命财産,可以犧牲,而彼輩引外殘内之政會,必不可以犧牲。兇殘如朱溫董卓,而兼鬻國肥私;媚外如秦桧、石敬塘,而更擁兵好亂。綜其罪惡,罄竹難書。古人權奸,殆無其極徒以世界弭兵,内争宜戢,周旋壇坫,冀遂澄清。而段某狼心不化,鷹瞵猶存,亂源不清,若和奚裨。山東趙冠侯,直隸曹仲昆等,洞見症結,痛心國難,直魯諸軍,爲民請命,爲國鋤奸,南北初無二緻也。乃段某怙惡飾過,獎煽奸回,擅戕總長,首構兵釁,以黩武之政策,戕其同袍;以不許對内之邊軍,痛毒畿輔。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但知異己即噬,不惜舉國爲雠。道路傳言,佥謂該軍有某國将校,陰爲之助,某氏顧問,列席指揮,友邦親善,知必謠言,揣理度情,當不如是。然慶父不除,莫平魯難。今者直魯諸軍,聲罪緻讨,大義凜然,爲國家振綱紀,爲民族争人格,揮戈北指,薄海風從。軍府頻年讨賊,未集全勳,及時鷹揚,義無反顧,是用獎率三軍,與愛國将士,并力一向,誅讨元兇。其有附逆兵徒,但知自拔,鹹與維新。若更徘徊,必贻後悔。維我有衆,壹乃心力。********,其建厥勳。褫奸雄之魄,毋或後時,抉郿邬之藏,相偕飲至。昭告遐迩,盍興乎來!”
“老四啊,真是好大面子,袁二公子這号人,當初就算是項城在日,想要勞動自己兒子大筆,也不可得。沒想到,今天居然能得二公子給寫一份檄文,寫的好,寫的好!裏面一大半的字我都不認識,這一看就是好東西。”
直魯聯軍司令部内,曹仲昆拿着檄文,臉上滿是喜色。司令部設在保定,當初直隸總督的行轅,後來成了帥府,現在當仁不讓成了司令部所在。曹仲昆心腹爲二,軍事依賴吳子玉,行政則依賴内寵李彥青。雖然兩個心腹關系并不融洽,但好在曹仲昆能從中轉圜,不至于讓雙方真沖突起來。
曹仲昆學問有限,這檄文還是靠手下幕僚翻譯後,才勉強看懂。一邊品着味道,一邊吩咐着李彥青
“你這個軍需,一切行動,都要聽鄒太太的話,不許擅自做主。記住,山東爲主,我軍爲輔。你的差使,就是伺候好老四,他高興你就算成了,他不高興,我就保不了你。老四不抽大土,而且帶着女眷來的,常用的那套,都不要準備。十格格是個有脾氣的主,把她惹毛了,沒你的好果子吃。但是,在吃上不能含糊。老四除了喜歡女人,就是喜歡吃,給我找保定最好的廚子伺候着,一品官宴不能停。十格格那是什麽人,前金的禦宴都吃膩了,你要是酒席伺候的不好,我可不饒你。”
“仲帥放心,卑職不敢怠惰。”
吳敬孚道:“仲帥,衆寡懸殊,不可輕敵。何況現在正在災年,我們在這大肆鋪張,要考慮影響。卑職聽聞,馮煥章與部下同吃同住,戰時能得部下出死力。冠帥這種鋪張法……”
“他是他,馮煥章是馮煥章,兩人的路子不一樣,沒法比。老四要不爲了吃喝,他才不當官呢。現在你不讓他吃,那是辦不到的事。再說,這仗打不打的赢,也不是看誰吃的好壞。子玉,我信的過你,打仗的事,你和冠侯商量着辦。”
吳敬孚咳嗽一聲“仲帥,我軍已經完成總動員,第三師全體将士,誓死效忠仲帥。可是這一戰,仲帥爲總司令,您把最高指揮權交給趙冠侯……”
“你不要說了。”曹仲昆打斷吳敬孚的話“你的心病我知道。你第一不喜歡他與宗室牽扯太深,身邊又是十格格,又是承振。二不喜歡他這次爲了報仇興兵。但是我要說一句,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就是一個人。冠侯是我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咱們這次直魯聯合,跟以前和人搭夥打仗不一樣。是實心實意的合兵作戰,我的能耐我知道,這種仗我打不赢。所以,你可以替我拿主意,但是必須聽老四的,這沒的商量!”
見曹仲昆說了狠話,且部隊軍饷糧食,都依賴山東接濟,吳敬孚也隻好行了個軍禮“卑職一定服從命令。”
“那就好。”曹仲昆歎了口氣“我們哥四個,現在就剩兩了。我們兩要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那這人就忒沒意思了。我信的着我兄弟,他不會坑我,就像信你一樣。你們就聯起手來,好好揍那幫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