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像個小大人的福滿,一路抱着遺像,從車站走到帥府,眼淚流的不少,但是并沒有放聲嚎啕。等到吊唁開始,她就擦去眼淚,隻等着磕頭,再就是緊盯着養母,直熬到深夜,也不打一個哈欠。鄒秀榮反倒擔心她的身體頂不住,便讓她自去休息。
福滿剛剛走到廚房,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動靜,回頭之時,一個男孩正怪模怪樣的朝她做着鬼臉!
“怎麽樣,吓到你了吧?”男孩得意的叫着“福滿姐姐,你這回是不是害怕了?”
福滿雖然臉上沒有半點慌張的意思,還是點點頭“好了好了,我害怕了。敬慈弟弟,你這麽晚了,應該去睡覺的,要是讓舅舅看見,又要說你。”
“說就說吧,我才不怕呢。除了安娜姐姐,我誰也不怕。安娜在後院練槍呢,沒工夫找我麻煩,再說她要來,姐姐也會保護我的對吧?是媽媽讓我來看幹媽,怕她餓着的。姐姐,我給你帶了點心,你吃。”敬慈邊說,邊從衣兜裏,拿出兩塊用紙包裹的泰西蛋糕。福滿也不推辭,接過來,就向靈堂走去。
敬慈拉住她的胳膊道:“姐姐,你怎麽不吃?不喜歡的話,我再去拿别的。”
“我不餓,媽媽一天沒吃東西了,我要給她吃。”
“幹媽那,我已經送過了,這個是給你的,可好吃了。吃嘛。”
福滿看着這個比自己小幾歲的男孩,象征性地咬了一口,點頭道:“恩,确實很好吃,你該去睡覺了,快走吧。”
“我不,我要跟姐姐說話,我是特意來見你的。姐姐,你好久不找我玩了,我好想你的。我知道,幹爹死了,你很難過。可是,爸爸說過,每個人都是要死的,世界上不存在長生不老之人,生老病死,再所難免。過分悲痛是沒用的,幹爹也不會喜歡。擦擦眼淚,給幹爹報仇就好了。”
“報仇?”福滿想了想,又搖搖頭“報不了的。幹媽都說,我們是報不了仇的,今天來的人,一定是勸舅舅,不要報仇的。我就知道,早晚會這樣。當初我的爸爸媽媽死了,我也是報不了仇的。現在我的新爸爸又死了,還是報不了仇。”
“姐姐别傷心,我長大了,就給你報仇。”敬慈挺起胸膛“我爸爸是大帥,我是大少爺,家裏的兵啊錢啊,都是我的。隻要我長大了,就下命令,讓他們給幹爹報仇,打死那些壞人。”
“那你就快點長大吧,等你長大了,咱們一起去報仇。”福滿拉着敬慈的手,哄着他去睡“你現在該睡覺了,不睡覺,又怎麽長大啊。”
“不……我替姐姐報仇,姐姐也得答應我,長大了做我的小媳婦。就像我爸爸和媽媽一樣,爸爸也喊媽媽做姐,我也喊你做姐姐,你就得給我當媳婦。”
福滿點着頭“好好,隻要你去睡覺,姐以後就給你當媳婦,快去吧。”
“小兔崽子,居然學會這手了,簡直該打。”趙冠侯忽然從黑暗的角落裏鑽出來,把兩個小孩都吓了一跳,敬慈擋在福滿身前道:“爸爸,這是你教我的,喜歡的就要去追,抓住了就不能撒手,不管跟誰也得敢搶,這不都是你教的麽。萬一福滿姐長大了,許給别人當媳婦怎麽辦?我這得先下手爲強。”
“臭小子,這點倒是學你爹學的像,不過光會先下手沒用,關鍵是得有本事。就憑你,能給你幹爹報仇麽?還不回屋睡覺去。”
趙冠侯又看向福滿“福滿,你也是太好騙了,這麽容易,就答應給這個臭小子當媳婦。等你長大了想反悔,可是麻煩的很呢。”
福滿忽然跪在地上,拉住了趙冠侯的褲腿“舅舅……我願意給敬慈弟弟當媳婦,隻要能報仇,當什麽都行。媽媽這幾天,天天在哭。福滿害怕,怕媽媽就像我以前的媽媽一樣,哭着哭着,就再也不理我了。福滿知道,打仗要死很多人,要花很多錢。媽媽也對福滿說過,不許向舅舅說要報仇的話,可是福滿還是想要舅舅給爸爸報仇。”
趙冠侯低下頭,将福滿抱起來,“是啊,打仗要花很多錢,也要死很多人。但是那有什麽關系呢?來,親舅舅一口,舅舅就出兵,報仇!”
到了深夜,祭奠的人便沒有了,鄒秀榮自己跪在靈牌前,機械地将紙錢向火盆裏扔。忽然,門被推開,風吹進來,将紙灰卷起,她下意識的轉過身,準備陪着磕頭。卻聽一個男人的聲音道:
“二嫂留學的,也信這個?我想二哥如果知道,有人給他擺這種陣仗,其實也不會高興。伍芳廷伍博士是研究靈魂學的,他有一個觀點,善良的靈魂是白色的,死了會比活着更幸福,所以他不怕死。二哥不信靈魂學說,他隻相信,人生而無愧于良心,死即無所畏懼。比起伍博士,他更不怕死。”
“沒錯……思遠從鬧葛明開始,就随時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他後來對我說過,在和我離婚時,就準備好被金人拉去刑場砍頭。沒想到,他在前金時代鬧葛明,并沒被金人加害,終于實現了共合,他不過問正直,安心修鐵路,反倒被人殺了。”
“我相信,二哥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他在人生最重要的選擇上,選了名譽,而非生命,這一點,我們幾兄弟都不如他。”
趙冠侯跪在鄒秀榮身邊,拿起紙錢,向火盆裏投去“你去睡吧。你不睡,福滿也睡不安穩,她可是我趙家未來兒媳婦,把她困壞了,我不答應。二哥這裏,有我就好了。再加上敬慈這個小女婿,也足以應付。”
鄒秀榮不知所以,恩了一聲,卻沒有動。
隻聽趙冠侯又道:“二哥,咱們幾個津門結拜時,就屬你最闊。後來大家各走不同的路,我們幾個吃刀槍飯,幹的是殺人害命的勾當。你安心修鐵路搞實業,在我們幾人裏,積福最多,也最有長壽相。沒想到,居然是你先走了。福滿這個孩子很好,我對這個兒媳婦很滿意。你在天堂可以放心,我不會讓人欺負她。你過去最看不上的,就是安福系,這次,我就把安福系連根拔起,免得你在上頭,也不安心。”
原本精神恍惚的鄒秀榮忽然激動地抓住趙冠侯的手臂“老四,你不能胡來!如果思遠在,肯定會阻止你。今年年成不好,河南、陝西都鬧了******,陝西赤地千裏,人已經開始吃人。我們山東雖然靠着水利修的好,收成不至于那麽差,但整體經濟也是入不敷出。這個時候,我們要做的是救災,安置難民,不是去打仗。再說這不是簡單的你和段芝泉打,是挑釁共合法統。你過去打仗,總能找到出兵的借口,這次師出無名,先就理虧。我說過,你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親人,不能看着你成爲千夫所指的罪人,這個仗,絕對不能打。”
“嫂子,你啊,真是的。讓我說你什麽好?”趙冠侯搖搖頭,“你拿我當成個好人看,其實,我和那些督軍,沒有什麽區别。我可以救難民,那是在我自己有餘力的時候,救救災,幫幫人,這沒什麽不好。可是現在,我自己都吃不飽了,我憑什麽要去幫别人?難民也好,饑荒也好,我管不了那麽多。我隻知道,我的兄長被人殺了,有人不肯賣我面子,這個仗又怎麽能不打?所以,你要好好的休息,調養好身體,好看着我怎麽給二哥洗刷名望,又怎麽把那些人的頭砍下來,給二哥祭奠亡靈。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要想太多,二哥希望你過的幸福,而不是這麽早就到天堂去陪他。他那種人呢,到哪裏都閑不住,我猜,他現在一定在天堂修鐵路,你現在去,他又怎麽幹活。我讓鳳喜熬了湯,快去喝。這裏有我就好了。”
鄒秀榮道:“你……你肯定有其他辦法報仇的,嫂子知道,你的手段很多,手下能人也多。就算想要複仇,也可以通過其他手段,不需要打仗。”
“沒錯,如果單純是要殺徐又铮,我有的是辦法。但是給他一槍,或是用炸蛋,這未免太便宜他了。小徐最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命,他這個人是瘋的,根本不怕死。他在意的,是安福系的利益,是把段芝泉扶上至尊寶座,是要搞掉天下督軍,讓皖系一統天下。他喜歡權力,我就讓安福系失去權力,從此滾下正直舞台,再别想當總統。他經略邊防軍,我就把他的邊防軍打個稀爛,這才叫報複。你既然拿我當弟弟,我也拿你當姐姐,做弟弟的要說一句,姐姐,快去睡覺,否則,你整個人,就要垮了!”
半是勸半是趕,把鄒秀榮趕出靈堂,趙冠侯看着孟思遠的遺像,自言自語道:“小徐始終不明白,這兩年,我跟共合打打鬧鬧,但卻不真正翻臉。一是因爲有二哥,二是因爲二嫂總在攔着我。現在,他親手打碎了牢籠,就要承擔後果。既然小徐殺了共合的好人,我就讓他知道一下,共合的壞人是個什麽樣子!”
次日清晨,更大規模的祭奠儀式開始,大批的學生及工人,在大帥府外排成長龍,趕着來給孟思遠鞠躬。趙冠侯、曹仲昆則帶着兵,将汪士珍一行送上列車。人不等到車站,忽然有一名勤務兵飛也似跑來,面色惶急
“大帥,不好了!柳太太在醫院……自殺了!留下遺書,說是要追随孟總長,去做夫妻。”
又是一個人死了?汪士珍心知不妙,隻好看向趙冠侯。見他面色不怒不嗔,卻不知做何想。
“自殺?可惜,她太沖動了。她現在自殺,又怎麽看的到罪魁禍首,得到什麽收場?聘老,麻煩你帶話回去,我二哥怎麽死的,大家心裏有數。過去台面下交手,台上一團和氣,現在,我要掀台了。山東,河北,江蘇,已經決定總辭職。從現在開始,除非段芝泉下台,徐又铮到山東領罪,否則不會有火車開到京城。至于京城百姓新知故友,願意來山東的,留在京城等着餓死的,我也愛莫能助。”
車輪滾滾,汽笛長鳴,火車駛出車站,汪士珍隔着車窗,看着站台上密密麻麻的士兵,長歎一聲“這大概就是氣數吧?本以爲可以盡量挽回,沒想到,還是變成現在這樣,竟是再無轉圜餘地。”
殷盛道:“聘卿,我跟你打個賭,京城裏現在比山東還熱鬧。段芝泉或許想和,小扇子絕對不肯。不管你交涉辦的怎麽樣,該打,還是會打。聽我一句勸,趕緊找個租界躲躲,把家産都存到洋人銀行裏,圖個安全。這一戰勝負難料,但是你犯不上爲歪鼻子賣命,他過于信任小扇子,爲了小扇子賣命,不值啊。難道你這個參謀長,還真想爲他出謀劃策,跟魯軍較量?”
汪士珍沉默無語,過了好一陣,才忽然說了一句不着邊際的話“今年,好象也是閏八月吧?閏八月,動刀兵,上次閏八月是鬧拳,這回,還不知道要鬧什麽。這該死的年頭,這該死的老天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