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西的戰争,終于見了分曉,鐵勒帝國前線士兵,終于不再忍受無休止的折磨與刑罰。面對命令自己迎向槍口送死的上級,他們終于發出絕望的怒吼,與之同歸于盡。
對于普魯士而言,這可以算做一個好消息,但是在整體的頹勢面前,這種好消息無足輕重。得到了大力丸之後的同盟軍,在戰場上表現神勇,普軍雖然也得到大力丸補給,但是戰事上,已經呈現不支之色。
東非戰場的勝利,并不能逆轉整體戰局,西線節節敗退幾個敗仗,戰線不得不後移。乃至東線戰場,也被迫全面轉進,把部隊拿來,填補西線窟窿。同盟國的表現不如人意,不管是奧斯曼還是撒丁王國,都已經無力支持作戰。
更大的打擊,來自于揚基總統的宣戰命令。國會終于批準,揚基正式加入泰西戰争,其加入的對象,卻是協約國一方。曾經南北戰争期間,普魯士給予了北方大量援助,沒想到,在山窮水盡階段,又遭到緻命一擊。
在之前參謀本部的推演中,始終認爲揚基是己方盟友,将其工業能力以及兵員,計算在自己一方之中。這下局面反轉,一進一出,整個戰役計劃全部破産。普軍不得不大踏步撤退,即使靠戰術手段獲得幾個小勝利,但是戰略上的敗勢,已經非常明顯。
據說普魯士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派人向泰西求和,換句話說,就是投降。戰争結束,這些勞工,也終于獲得了回家的機會。雖然沒被派到一線戰場,但不意味着做工就等于安全。流彈、敵襲以及疾病,都會讓工人成爲異鄉孤魂。
勞工中,由共合正府組織的勞工死亡率,遠比山東爲高。主要是共合正府并不關心勞工的生活條件,更沒設置醫官,導緻大批勞工的待遇和醫療跟不上,死的極是冤枉。不過現在戰争結束,共合正府的優勢倒是可以體現出來,由外交部出面協調,這些共合派遣工,可以優先回國。
對于勞工向來不聞不問的正府,仿佛在一夜之間,找回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良知。對于勞工問題高度重視,聯系船隻,檢查身體,與協約國簽了不知什麽條約,居然派了大量醫生來,給這些勞工做體檢。夥食上,也開始注重勞工的營養,在正府的關心下,共合派遣工的夥食,基本與山東工人持平,待遇上相差無幾。
米滿倉所在的勞工營,是第一批得到回鄉消息的。他在泰西,很攢了一些錢,爲了省去彙款抽水,都在身上帶着。爲了感謝米高揚對自己的照顧,他特意買了兩瓶洋酒,外加幾個肉罐頭過去,到地方時,卻見米高揚正和個泰西女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分吃蛋糕。
作爲個樸實的鄉下人,連和個女人說話都會臉紅,相貌又極普通,在泰西,米滿倉也沒走什麽桃花運。不像米高揚,身邊女人走馬燈似的換個沒完。他咳嗽兩聲,米高揚在那女人臉上親了一口,女人提起裙子行個禮,快步離開。米滿倉坐下之後,空氣裏,似乎還有那女人身上花露水的香味,他拿出煙袋,點燃了紙媒,用煙火驅去這脂粉氣。
“滿倉大哥,吃蛋糕。”米高揚将蛋糕推過去。
米滿倉搖搖頭“這上還有洋娘們的口紅呢,我可不敢吃。我……快要回去了,找你喝幾盅。這一分别,咱弟兄,就不知道啥時候才能重逢。你現在發達了,有了錢,也該想着回家看看,祭祭祖宗。不管走到哪,都不能忘了咱的根,我說,你跟這洋娘們走那麽近,該不是就留在海外不回去了吧?”
“哪能呢,滿倉哥想多了,我也是在這裏辦公事。等到公事交代完,就得回國聽用。跟這些女人,不過是露水夫妻,大家現在你好我好,到時候誰也不認識誰,沒關系的。聽說你們那一棚,是先走的,還有不少人哭了?”
“是啊,整個棚的弟兄都哭了。不是大家沒骨頭,實在是日子太苦了,大家想想在這遭的罪,想想死去的鄉親,誰心裏不難過。那些鄉親,要是能多挺一陣,就能坐船回家,過好日子去了。人離鄉賤,這輩子,大家都發誓再也不出來了。雖然爲了支付船票以及船上飲食,這個月的工錢被扣去七成,可是大夥都願意,隻要能早一步到家,就啥都好。”
米高揚笑了笑“滿倉哥回去,做點啥?”
“不做啥,拿這錢買點田産。咱們莊稼人,還是要守着自己的田地心裏才踏實。回去就買地,好好過日子,靠我這把子力氣,相信日子能越過越好。将來你回了家鄉,哥請你吃好的。”
“那先謝哥了。不過,我說一句不好聽的,他要是不讓你務農,又該咋辦。你看,正府這又是查身體,又是管營養,這可不像是對待工人的态度。你們到泰西的時候,他們也沒見這麽恭敬着你們。現在把你們當成祖宗似的供着,你就不覺得,這裏有點啥說道?”
米滿倉的心,也提了起來“兄弟,你說的……不能吧?總裏還能騙我們老百姓?再說咱是幫窮人,又有啥可騙?”
“難說的很,反正現在看他的做派,不是拿你們當普通的莊稼人看。如果他這麽順利,就讓你們回鄉務農,又何必又是查身體,又是讓你們吃好喝好,這些,畢竟都有成本在。段芝泉連工錢都要扣,一看而知,就不是什麽大方角色。你們自己多加小心,别上了他的當才是。”
米滿倉喝了口酒,琢磨了好一陣,“我總覺得,還是你想多了,段總裏不是那等爲人。再說,他也是安徽人,不管怎麽說,大家都是鄉黨,老鄉總不能坑老鄉對吧。”
米高揚笑而不語,隻搖搖頭,不在說什麽。兩人推杯換盞,對飲數杯,米滿倉問道:“兄弟,那你啥時候回?”
“先回不去,大帥有令,鄉親們先回去,我們這幫吃官飯的,還有差使。得去一趟普魯士。它不是投降了麽?現在正是做生意的好時候,我們先到普魯士打前站,大帥的專使後腳就到,到普魯士揀洋落去。”
米滿倉點着頭“哦,這有錢人,還是會算計,越有錢越能發财,居然還想着到洋人那揀洋落。”
“這不算什麽,我們還許有其他的事。”米高揚笑笑,并沒繼續這個話題。他已經得到命令,自己到普魯士,實際是爲大帥打前站,大帥本人将帶着家眷走一趟泰西。這種事算是高度機密,自然輪不到跟米滿倉說。
開船的日子很快就到,正府對勞工極是關注,雇了阿爾比昂的明輪船,又雇傭了一隊洋兵做護衛。聽說海上有強盜,有大兵護着,總是安全。興奮的勞工一邊上船,一邊向送行的隊伍揮手告别。米滿倉邊走,邊回頭看向碼頭上的同胞,那些山東派遣工友,把自己的糕點、肉罐頭,香煙,還有些日用品硬塞給這些同胞。雖然大家未必都是鄉親,但是身在異國,隻是一個同胞身份,就足以形成先天的親近。
好人……都是好人啊。看着手裏被塞的東西,米滿倉的心裏仿佛裝了一團火,周身暖意盎然。
讓他暖意消失的,是士兵雪亮的刺刀。當輪船開出碼頭,就有大批士兵出現,驅逐着勞工進入底艙。這些士兵對勞工極不友善,槍裏都裝了彈藥,甚至還有一門炮對着勞工的居住艙。
勞工們自中國前往泰西時,就見過這種陣仗,但是他們想不明白,爲什麽回國時,也要受到這種待遇。
很快,他們的問題得到了答案。幾名身着軍裝的共合軍人進入倉内,大聲吩咐着“這條路上不安全,可能有海盜出沒襲擊艦隊,爲了保證安全,你們把身上的錢,都交出來。還有這些食物,也得上繳。這是國家爲了你們好,誰能保證,這些食物沒被人下過毒?萬一有人搞破壞,你們連命都保不住。看看,這裏好多都是魯貨,身爲安徽人,用魯貨像話麽?你們磨蹭什麽,利落點!這錢又不是搶你們的,是我們替你們保管,知道麽?咱們挨個登記,下船就還給你們,怕什麽!”
在刺刀面前,勞工們無法反抗,隻能乖乖付錢。雖然對方承諾歸還,可是好不容易積攢的番佛,就被這麽搜走,大家的心裏,都有些沒底。由于食物被收繳,沿途隻能吃船上統一提供的食物。
即使是從小受苦習慣的莊稼人,也對這種所謂的食物難以容忍,尤其是在被強行收去了那些糕點與肉罐頭之後,這些食物變的更難下嘴。不滿的情緒,在勞工隊伍裏滋生,但是這些人除了咒罵之外,其實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米滿倉慶幸着自己有先見之明,把一部分錢藏在了私密處,這些人應該發現不了。但同時,他卻又想起了米高揚的話,難道又是查身體,又是吃好的,真是不安好心?
漫長的航行,伴随着這些入口的食物,以及不足額的定量,讓每一名勞工都因爲饑餓而變的體力不支。船終于停住,勞工們走出船艙,由于太久沒見到太陽,陽光變的格外刺眼,所有人下意識的用手擋住臉。
與陽光同樣刺眼的,是刺刀的光亮。在碼頭,這些海外遊子并未等到自己期盼已久的家人,隻看到一片嚴陣以待的北洋士兵。
在五色旗下,一個年輕的男子掃視衆人,神态傲然。勞工中大部分都認識他,有人忍不住叫道:“徐督辦,是徐督辦!”
一手促成勞工出洋的徐又铮,掃視着衆人,點頭道:“衆位鄉親,你們辛苦了。徐某知道,你們現在很想回家,很想和家人團圓,把你們從海外賺的錢,拿給家裏建房買田。所以,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錢發給大家,來人,按着登記,把大家的辛苦錢還給他們。”
勞工們并不天真,他們沒指望真的可以如數拿到自己交出去的番佛。面對這種稍有沖突,就是槍炮齊鳴的陣勢,即便扣掉一部分水頭,或是從銀元變成鈔票,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當士兵将他們的積蓄發還時,勞工中,還是引發了陣陣騷動。
發給他們的既非銀元,也不是鈔票,而是一張張輕飄飄的“愛國公債。”
勞工們畏懼死亡,但同樣心疼自己的血汗錢。有人忍不住大叫道:“這是什麽?收走的是真金白銀,卻給我們這種紙片,這怎麽行?”
徐又铮揮揮手“大家不要亂,聽我說。我們的國家,現在還非常困難。雖然泰西的戰争結束了,可是我們國家依舊還處在内憂外患之中,爲了保證我們的子孫可以過好日子,還作爲共合公民,理應爲國出力。這些錢,不是拿,是借。公債不但要還,還要付你們利息。你們拿到錢,買田建屋随手用掉,于國何益?國家用這些錢練兵備武,才能保證我們不像過去一樣被人欺負。你們看看,這些公債上,約定了,五年償息,五年付本。細算下來,比你們存在銀行裏還要合算,你們還有什麽不滿意?”
勞工們的聲音,被偉大的理由和更偉大的刺刀所壓服,徐又铮又道:“我知道,你們回了鄉,就要失業。大家安徽人幫安徽人,我不會看着你們沒有工作的。我給你們已經想好了出路:當兵。從現在開始,你們所有人,都是我共合邊防軍的戰士。我将把你們從農夫,訓練成合格的士兵,帶着你們,把共合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向洋人證明,我們中國人,不是弱者!隻要好好幹,不但公債可以兌付,還可以得到更多的錢。試圖逃跑的話……公債立即作廢!”
米滿倉一言不發,陽光耀眼,照的他陣陣頭暈。在他神智迷離之際,腦海裏,回想的是米高揚所說的話。自己絕不是特例,所有的共合派遣勞工,估計都會被強制征兵,看來還是山東好,至少山東派遣勞工,不會被強制征兵。
幾名拒絕服役的勞工,由于不能爲國家犧牲個人利益,徐督辦決定,犧牲他們的生命。伴随着幾顆人頭,以及怎麽也拿不回銀元的結局,勞工們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脫下工裝,換上軍裝。
米滿倉身上藏的錢沒被發現,靠這些錢,他完全可以逃回家鄉,或是逃到其他地方。但是這次,他不準備再逃,相反,他準備認真的學會開槍,拼刺。看着那些從泰西戰場僥幸回來的鄉親,轉眼就死在自己人手上的情景,他生平第一次想要放下鋤,拿起刀。隻有手中有刀,才能保住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