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3.第720章 團

雞毛撣子之間的寒暄客套,一如洋人餐前的湯,都是必可不少的程序。不管内心做何想法,表面上大家的表現,俨然親如一家,勝過骨肉同胞。仿佛所有人集體抛棄北洋盟主的事,壓根沒發生過一樣。

等到這碗情真意切的湯喝完,趙冠侯才道:“各位,這幫外人走了,咱們可以說幾句真心話。方才我的話,半是真心,半是大話。現在他們的人走了,也該咱開個會,說說自己的事。不瞞大家,局勢确實很壞。唐天喜襲殺馬繼增,我事先得到消息,也給老馬送了信。可惜老馬還是太大意了,沒加防範,最終喪了性命。雖然唐天喜授首,可是第七師和混成旅也打亂了套,部隊星散,建制一時半會恢複不起來,基本失去戰鬥能力。湖南現在的局勢,反倒是民軍與葛明軍趙恒易部占據主動,加上重新出山的譚婆婆,恐怕獨立之局已成。湖南爲南北要津,落入葛明黨人手裏,對我們很不利。大哥,你在嶽州,應該沒什麽家當吧?如果有,我給湯屠夫發電報,勒令他妥善保護。”

曹仲昆撓了撓腦袋“沒……沒什麽。有你兩個小嫂子在嶽州,不過都是窖姐,不當回事,丢了就丢了,犯不上爲這事找湯某人賣交情。姓湯的當初殺葛明黨殺的人頭滾滾,兩下仇結的很大,程勿用在湖南也極有勢力。他跟程某人聯手,就不怕人家來一出搶帥印?”

“關鍵是他不獨立,帥印立刻就要丢,說不定身家性命都保不住。”這回說話的,是曾經威風八面的龍王爺。對于湯鑄新的處境,他最是理解,搖頭道:

“難啊。當初廣東鬧民軍時,我也想和他們拼一拼。可是民軍斷絕了省城通路,蔬菜糧食一概運不進來,眼看省城就要餓死人,不獨立行不通。想來湯鑄新也是一樣的局面。”

“先不管他的難處,就說眼下的局勢,各位,你們看看,現在的情形,像不像當初的葛明黨反大金?稍不留神,我們在座諸位,就成了大金那幫宗室遺老,也得到租界裏過活。何況軍務院一幹小人心胸狹隘,我們到時候欲求一避,也未必可得。這不光是大總統一人的事,而是關系到我們所有人切身利益的事,且不可掉以輕心,讓葛明黨占了我們的便宜。”

幾名督軍頻頻點頭,馮玉璋與衆人的交情并不算惡。同爲北洋出身,在場不少督軍是他的袍澤或是舊部,彼此間,很有些交情。

但是趙冠侯說的問題,關系在場每人利益,誰也不能掉以輕心。馮玉璋于這一層輕重并非看不到,但其不願爲袁氏火中取栗,盡量避免南北沖突,言語中,盡量淡化南方威脅。

趙冠侯的言論配合方才西南軍正府的主張,讓各省督軍心内大生疑慮,趙冠侯的話,顯然不是危言聳聽。現在南方軍威脅的不是袁慰亭一人,而是在場每個人的地盤權柄,誰又敢大而化之?

馮玉璋問道:“冠帥,你這話說的或許有道理,可是眼下的局勢,銀行倒閉,大家手裏的鈔票都成了廢紙。弟兄們軍饷怎麽辦,還沒有着落。這些丘八不鬧饷已經難能可貴,現在讓他們去打仗,恐怕是辦不到。再說戰争問題一日不解決,洋人一日不肯貸款,正府該怎麽維持?該談,還是得談的,隻要我們北洋捏成一個拳頭,南方人就不敢騎在我們頭上。”

“華甫,你這話是正辦。我們不打仗,但是得讓南方人覺得,我們随時可能打仗。這個态度做出來,他們才會怕咱。要想讓人怕,前提是一定得有力量。我們各省如果各自爲戰,力分則弱,肯定要被軍務院的人看不起,要想對抗西南五省,我們必須團結起來。畢竟我們的省分遠比南方多,隻要我們合作,就不怕他們不低頭。”

毓卿看看畢植承“畢植承,我問你一句話,你是旗人不是?我要是說一句話你聽不聽?”

畢植承爲人膽量不大,見到毓卿柳眉倒豎鳳眼含煞的模樣,心裏就有點發虛,連忙道:“格格有什麽吩咐,奴才無有不遵的道理。”

“那好,我就當你的黑龍江,跟山東共進退了。西南五省,地貧民寡,卻可以北上伐我,讓我們節節後退。我就算是個女流,也看的出,這裏的原因就是大家心不齊。隻要我們三五個省份齊心協力,何以被他們打上門?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北洋沒有人領着,就成了軟柿子,這可不成話。”

趙冠侯笑着拉拉毓卿“格格,少說一句。大家都是帶兵官,誰還不懂這個道理了?當年北洋有容庵帶着,大家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區區西南五省聯盟,自不足論。可是現在,容庵……多半帶不了我們。北洋又沒有新盟主誕生,大家各家顧各家事,自然就被人打上門來。你吓唬畢督軍沒用,就算黑龍江加上山東聯手,也不過自保而已。”

張雨亭笑道:“冠侯,你這話就不對,你忘了不還有大哥了麽。咱哥兩打老毛子那時候就在一塊,現在還得在一塊。東三省同氣連枝,有事言語一聲,我肯定給你幫忙。”

曹仲昆、李秀山二人,自也是同樣表态。趙冠侯點頭道:“話是這樣說。我還有幾個朋友,大家組個小圈子聯盟,至少可以保住自己地盤。但是,我不滿意如此。我們大家屬于一個團體,利益共有,自當同進同退。如果隻是三五知己成立個小圈子,實際還是隻顧小家,不顧大家,早晚還是要被人欺上頭來。咱們要想翻身,就得大家聯手,互保互助。我有個建議,大家議一議。現在外面的情形,我們暫且不提,隻說咱們自己控制的省分。一如自己家裏過日子,誰家都有個鬧家務的時候,都有煩心事,自己的力量或許彈壓不住。但若是周邊有友人助陣,有兵通用,有饷互撥,一萬兵就可以當成幾萬兵用。一萬元,就可以當幾萬元使。大家想,是不是這個理?”

馮玉璋心頭一動,趙冠侯這個提議,也與他的想法暗合,忙問道:“冠帥,你的意思是?”

“他們西南五省成立軍務院,我們這些督軍,也要組成自己的團體。當然,這個團體不像軍務院,沒必要搞的這麽鄭重,就算個小聯盟。大家共進同退,福禍與共,共同爲了我們這個團體利益出力。未來,咱們恢複共合體制,選總統的時候,孫帝象如果出來選,該怎麽辦?葛明黨如果出來在議會裏搶地盤,我們能不能答應?如果不能,又該怎麽應對?惟有我們先聯合起來,共同抵制葛明黨人,才能确保不管誰是總統,都能保證自身利益不受損害。”

這下,馮玉璋都要點頭了。他的目标雖然是下任總統,但是他自己也不敢說穩操勝券。以人望論,他自遠不及孫帝象,隻要孫某出山,選總統他十選十敗。在北洋體系内,三傑排名,他也隻是一犬。汪士珍淡泊名利,不喜争鬥,一龍可以不計。

北洋之虎段芝泉在團體裏的地位班輩不輸于自己,現在,又被袁慰亭任命爲國務總裏。一旦袁慰亭倒台,段某由總裏而至總統,也算順理成章。自己區區一個豫陝巡閱加江蘇督軍,未免力有未逮。

可如果這個團體真的成立,自己則可以靠着團體的身份,與總統分庭抗禮。畢竟,總統也要管各個行省,各行省都由督軍實控。誰掌握了這麽多督軍,誰就是無冕之王,與總統所差者,不過一名位而已。

這個道理,在場的雞毛撣子也很容易理解,不少人先是一愣,随後目露精光,開始盤算。張員已經拍着大腿叫道:“爵帥說的就是好,不愧是老佛爺親封的托孤重臣,想的辦法高明。”

“沒什麽高明的,這是咱們中國早就有的行會制度。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行會,有會首。行裏人受了欺負,會首好出頭講理,同行之間守望相助,也能不讓新人進行搶飯吃。可是咱們丘八,卻沒有行會保護,所以,就讓人欺負苦了。”

龍齊光立刻道:“沒錯,我們督軍就是因爲沒有行會,所以才讓人欺負。這個組織一定得成立,龍某願意捐一萬塊作爲會費,先爲我做主再說。”

趙冠侯不愧爲共合法學大家,一張利口颠倒黑白,逆轉是非的本事,堪稱爐火純青。三言兩語之中,中國的督軍,便成了比手工業者或是小商販更爲凄苦的職業。冒着生命危險,守護着國家安甯,卻又不被人理解尊敬,稍有不慎,還可能丢掉性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保護督軍合法權力,以後還會有人從事這個倒黴工作麽?長此以往,國将不國啊。

尤其方才軍務院還提出,要征收袁氏産業償還戰争賠款及外債,這是何等可怕的先例。各省督軍爲國奔波,所圖的是什麽?還不是與孔方兄多交朋友,要是戰敗就要罰款,那還有沒有督軍活路?

按他的設想,新成立的組織名爲“共合省區聯合會”,實際,就是個督軍工會。各省督軍加入這個組織,接受這個組織保護,也受組織規定約束,共進同退,不許自拆爛污。其綱領爲:

一、保護金室财産地位不受損失。

二、袁氏财産及族人地位,參照前金宗室,必須享受優待。

三、各省督軍财産受法律保護,神聖而不可侵犯,任何團體或個人,不能因任何理由,奪取督軍财産。

四、戰争中,将官免死。督軍團加盟成員,凡有共合授予少将及以上軍銜者,被俘後不允許處以死刑及徒刑,隻允許以禮送出境或出國考察方式予以解決。

五、敦促西南五省結束自治,回歸共合管理。

六、防範民間暴力團體篡奪權柄,竊取神器。

七、各省督軍同進共退,一人發電,全員附署。不得内部拆台,自起紛争。

八、各省嚴整兵衛,保護地方。軍械采購,不得私自劫奪。

以上八款,衆人列名附署,有犯者,衆人共擊之!

實行共合,自然不再搞斬雞頭,喝血酒那一套,何況各位督軍的鮮血寶貴無比,怎麽能随意抛灑。張員一聲令下,随便找了隻雞來殺,大家蘸着雞血,在一塊黃绫緞上寫上名字,又向黃天後土發誓,以證真心。偉大的督軍工會,至此就宣告組成。

目前共合境内,工人尚無正式的工會成立,督軍已經先成立了一個工會,保障自己的人身财産權力不受侵害,當真羞煞範文正公。

這樣的團體,自然要有個首領,張員建議,這個首領稱爲盟主。以上古年間,各國會盟的規則而論,這個盟主的權威,足以與大總統比肩。至于人選問題,眼下不過三人,一是京城段芝泉,二是馮玉璋,三是趙冠侯。

倪繼沖是安徽人,與段芝泉是同鄉,自然更傾向于自己的鄉親。但是現在人在徐州,他必須考慮張員的辮子兵和辮子兵手裏的鬼頭大刀。思考片刻,故意道:“依我看,這個盟主,得找個厚道人。紹軒就很合适,幹脆,你來做我們的盟主算了。”

張員卻把臉一闆“丹忱,你這是拿我開心,有冠帥在,哪有我張某人當這個盟主的份。我這話放在這,要是冠帥不當這個盟主,我立刻摔攤子走人,這個盟裏沒我,你們自己玩。”

馮玉璋原本以爲張員會推舉自己,沒想到冒出這麽一句,大覺無趣。可是眼下,東北三省以及江西,四省督軍支持趙冠侯,直隸省掌朱家保本就是慶王一脈,肯定惟趙冠侯馬首是瞻,湖北督軍王子春也是趙冠侯舊部,粗算下來,他至少占了六省支持,山東又是各省力量之冠,自己根本沒可能與之抗衡。幹脆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點頭道:

“紹軒這話說的很對,非冠帥不足以爲盟主。畢竟他可是咱們的陸軍元帥,按軍銜,也該是他來做。”

趙冠侯搖着頭“這話不能這麽說,我發起這個組織,是爲了給大家謀利益,不是爲我自己當首領。我的年紀最小,當這個盟主也不合适,依我看,幹脆,我們推舉京城的汪聘老擔任盟主。非他老人家,不足以擔當此任。紹軒,你别犯糊塗,真聽我的,就按我的話辦。你要說退出,我可不留你。”

汪士珍爲北洋三傑之冠,号稱北洋之龍,隻是他性情淡泊名利,不參與鬥争。現在既無地盤,也無嫡系部隊,算是個空頭元老。如果他擔任這個盟主之位,倒是不至于影響團體裏任何一鎮督軍利益。以無兵之盟主,管理掌權之督軍,更是件完美至極之事。馮玉璋立刻附和道:“此言大善,聘兄做這個盟主,最爲恰當。”

各督軍見趙冠侯開口,立刻附和道:“我等願服從聘翁指揮!”

京城裏,汪士珍連打了幾個噴嚏,納悶道:“我在家裏沒招誰沒惹誰,這是誰罵我?好端端的,怎麽心血不甯,準有人在算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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