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扇子早已經告辭離開,房間裏,又隻剩了安妮與趙冠侯。聽着趙冠侯的憤慨,安妮微笑道:“人說北洋三傑,可是在松江,大家隻認山東一帥。其他人,我們不當他是豪傑。爲了他們生氣,不值得。”
“是啊,他們确實不值得我生氣。我隻是有些遺憾,姐夫的身體,多半是神仙難救的局面,縱有名醫良藥,也不過拖延時間。未來北洋這個團體要走下去,确實需要一個新的首領。華甫和歪鼻子,要說資望也夠了,可是未免太急了些。難道他們不出來跳,我就不撐他們了?不撐他們,我又撐誰?總不可能去撐孫帝象。非要跟我玩手段,動心眼。那好,既然要動心眼,那大家一起動,看看最後誰吃虧。”
安妮端詳着趙冠侯“你說的這些我不懂,不過我覺得,你才該做這個團體的首領。如果你當大總統,相信一定有很多人支持你。”
“我又不傻,當了大總統,再讓你當交通銀行的行長,會被人罵臭頭的。到時候說不定還有報人出來說,我身爲國民表率,應該以身作則,不能娶這麽多姨太太,占着這麽多好姑娘,應該以國事爲重,應該給别人一點機會。你說那可怎麽辦?”
安妮坐在他懷中笑道:“那我就跟你離婚,然後給你當秘書,一樣可以像現在這樣。你剛才和徐副秘書掌談的條件,是不是真的?他們如果真讓我當交通銀行的行長,你就支持段芝泉做總統?”
徐又铮以北洋團體利益爲條件,與趙冠侯進行交涉,可是趙冠侯的回應,卻隻談利益,不談公益。他支持段芝泉的條件,包括陳冷荷在财政部裏一個次長位置,共合銀行行長身份,以及交通部的總長,由自己推舉。安妮擔任交通銀行行長,曹仲昆的第三師改駐直隸,并由曹仲昆擔任直隸督軍。
這些條件,有一大半是徐又铮都沒法答應的,即使号稱段的靈魂,這種大事也得和本體商量好之後再做定奪。由此可見,在共合,靈魂是被軀體支配的,這個發現,或許能爲共合宗教學做出某些貢獻也未可知。
但是不管怎麽說,趙冠侯肯談條件這個态度,徐又铮已經非常滿意。肯談,就說明有的談,接下來無非就是讨價還價。安妮則有些替趙冠侯不值,這麽重要的事,他應該爲自己多考慮一下,結果他提了一堆條件,都是别人的事,似乎他自己,什麽要求都沒提呢?
“不是支持他做總統,是支持他作爲我們這個團體的帶頭人,與孫帝象進行接觸談判。現在的局勢是這樣,馮玉璋在東南,想要結盟稱尊,段芝泉在京裏,也想要獨掌一方。兩個人,都把北洋盟主,視爲自己囊中之物,這問題就比較大。馮玉璋的憑仗,是他自己手握四師重兵。段芝泉的憑仗,則是陸軍總長身份,以及自己控制的大批部隊。雖然他的槍多,可是現在和老馮火并,他也不敢。如果我這個時候支持老馮,他就沒戲唱了。所以我開的條件,他多半是要答應的。無非共合,交通兩行位置敏感,歪鼻子說不定許出去了。不過那不歸我管,我隻管提條件,說不說在我,答應不答應在他。如果他敢說個不字,就别怪我跟他翻臉!”
安妮道:“可是你提了半天,沒有提跟自己有關的條件,都是在爲别人說話。”
“你又不是外人,我自己的女人,我當然要疼了。你這麽個銀行開在京裏,難免有人觊觎,大哥的部隊駐直隸,就是加的保險。以後正元開到津門,大哥的兵直接給你保駕,多威風。到那個時候,正元就分成南區,北區。北區的負責人是你……”
“南區的負責人是小小,冷荷姐是我們的上級,總管全行。鄒夫人,簡森夫人,也是一樣。”
不等趙冠侯說完,安妮已經搶先開口,她從冷荷姐手裏搶了丈夫就夠了,不能再搶她的基業。跟冷荷姐平起平坐,這是絕對不能幹的事。何況自己也不是她的對手,那樣做隻會自取滅亡。
趙冠侯點點頭“你這樣說,我就尊重你的意見了。不提他們,明天你想去哪裏玩,我陪你。後天,我可能就要走了,如果這邊有什麽問題,打老雷的電話,或是找歪鼻子都可以。他們誰不給你面子,我就收拾誰。”
安妮卻搖頭道:“不……我要跟你一起走。正元反正現在也不開張,總要共合和交通銀行亂幾天,我們的魯票折價兌付,才能被老百姓所接受。現在就打出招牌來,肯定被大家罵,等過幾天再開門,大家就會感謝我們是活菩薩。再說……我也不用非要坐鎮總部,可以遙控麽。”
“你啊……也學會偷懶了,不乖。”趙冠侯故意闆起面孔,但随即就笑道:“可是我的女人,本來就有權力不乖。我就多陪你玩兩天,但是你也别淘氣,京裏這邊的事需要人操持,你走了不像話。再說,我去那地方,是一群雞毛撣子吹牛皮,超級無聊的,不去爲好。”
安妮終究是個溫馴的性子,見丈夫堅持,自己就選擇了退讓。“哦,那我明天哪裏也不要去,隻要你留在房間裏陪我就好,就像你陪冷荷姐那樣,我就很滿意了。京裏世道太亂,你還是注意安全爲妙,免得吃虧。”
徐州,算是整個共合又或是洪憲國土上,最爲特殊的一座城市。即使袁慰亭稱帝,也同樣是參照了共合體制,對帝制進行了削足适履的變革。比如把三跪九叩,改爲九鞠躬。辮子、龍旗全都取消,盡量向一個文明國家靠攏。徐州卻恰恰相反,張員在徐州最注意的一件事,就是努力保持徐州的金國體制不動搖,保證自己治下的子民,保持金國體制,從穿戴到禮節依舊與前金無二。
各省執掌軍務的雞毛撣子們從火車上下來之後,會發現恍惚間,自己回到了數年之前。滿大街插着黃龍旗,車站門口一水的綠呢子大轎,聽差在那裏候着,見了大帥立刻過去磕頭行禮,口稱迎接大帥,随後就請人上轎。
從轎子裏朝外看去,大街上淨水潑街,黃土墊道,路上看不到行人,道路兩旁,一水是背魯造步槍的辮子兵。将自己那插着羽翎的軍帽在手裏擺弄着,張雨亭沉默良久,才嘀咕了一句:這玩意,還是他張大辮子會玩,這不還跟前金一樣麽?真他麽了個巴子的。
除了街道以及士兵的穿着,接待上,也是十足的前金風格。上好的燕翅席、鴨片煙,賭具,紀女樣樣俱全。爲了照顧大帥們多種不同的口味,張員特意從山東花大價錢請來了八國聯軍。
包括滞留于山東的扶桑女人,鐵勒女人,普魯士女人,乃至因爲生計壓力而下海的阿爾比昂女人。山東花界第一流的人物,倒有七成來到徐州,内中包括因此在議會請假,回來從事本業的山東省議會議員兩名。
張雨亭到了房間裏不久,黑龍江、吉林兩省督軍先後進來。他們彼此都是兒女親家,關系格外親厚,也不招外人。先是抽了二十四筒煙,又打了幾把牌九,張雨亭才小聲道:
“媽了個巴子的,這張大辮子好闊啊,又是煙土又是娘們,這趟光是本錢就花老鼻子了。雖然他管五省水上警查,負責緝私,是個頂肥的缺,但也沒闊到這種地步。他這是幹啥?”
黑龍江督軍是旗人畢植承,人送綽号畢不管,關外三省裏有名的無用之輩,向無主張,但是腦子卻很靈光。張員擺的排場,最對他的心思,略一思忖,就知其意,搖頭晃腦道:
“雨帥,這不是明擺着的事麽。張員此舉,一是拉攏我們各省督軍,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吃了他的好處,就不好跟他對着幹。二是炫耀自己的财力,有這樣的财力,還怕不能成事?三是跟馮華甫争奪人心,我們各省督軍多爲他說一句,馮華帥的力量就弱一分。四就是跟廣東軍務院那裏擺陣仗,辮子兵現在擴充到六十營,差不多都動員起來了。你看看,進城時還看到有大炮。都說辮子軍軍制老舊,可是他們打仗不要命,實際是一股很可觀的力量。如果廣東軍正府執意與北洋爲難,張辮帥說不定就要和他們擺開陣仗較量一番,那時候,就真是那句‘若是黃巢兵來到,孤與他槍對槍來刀對刀。’我看啊,倒是廣東沒有這份膽氣。”
張雨亭思忖片刻,認同畢不管的看法。“這話差不多。我看還多一條,他這吓唬人呢。咱們來徐州開會,帶的護衛都不多。他把這麽多兵擺出來,就是給咱們示威。張員是個混蛋,真把他惹急了,什麽事都幹的出來,如果不肯依從,多半要受害。咱們就先跟着他跑,捧着他說,他但凡要犯混,咱也别攔着他,有什麽話等回家再說。”
關外三省督軍,與整場戰役的關聯最小,在北洋體系裏,也是最爲邊緣的那一部分。南北之戰,與他們關系不大,北洋盟主,也和自身沒什麽利害在。從一開始,他們的目的就是兩字:看戲。
這次督軍會議,各省督軍大多到場參加,除了他們,另外來的,則是西南共合三路軍的代表,以及廣東軍正府的代表人物。其中以廣東的情形最爲特殊,軍務院派來了孫帝象的全權代表,和原本廣東的龍王爺龍齊光,同時出現在徐州,一個地區,兩個代表,彼此的陣營卻是對立。
龍齊光雖然宣布獨立,但是廣東民軍并不肯買帳,繼續發動攻擊。孫帝象強大的号召力,加上反水海軍帶來的兩萬支步槍,讓讓龍齊光部下亂作一團。大批有戰鬥力的部隊直接反水,自願接受孫某改編,龍齊光局勢日蹙,最後隻能通電下野,改任兩廣礦務局總辦一職。他這次到徐州,目的隻有一個:哭秦庭。
既然是北洋的會議,自己這個前北洋幹将,就和與會者天然親近。隻要能借到一支部隊,就可以翻本。抱着這種賭徒心态,他在徐州四處遊說,帶來的活動經費,如流水般花出去。可是他一口廣東話,大多數人聽不明白,敷衍的成分,遠多于幫助。
最後倒是浙江督軍朱端比較厚道,另外他的處境也不怎麽好,曾經的好兄弟呂公望,現在公開反對他坐這個督軍。如果不是有松江的北洋軍制約,說不定現在自己已經被掀翻。對于龍齊光的遭遇感同身受,加上會說幾句廣東話,就也熱心的指點他:現在話事的,一是張辮帥,一是馮華帥。你要想借到兵,就去問他們談,和其他人說,是沒有用處的。
馮玉璋下榻的驿館,從早到晚,訪客不絕。房間裏開了兩桌牌九,小房間裏還有大煙床。周夫人持家有術,馮玉璋在家裏,很少吃煙。但是到了徐州,太太是不會跟來的,他就可以偶爾放縱一把,連帶和八國聯軍較量一番,壯一壯中國軍威也不是問題。
他的心情很好,或者可以說,前所未有的好。各省督軍裏,已經有三分之一,明确表示願意支持馮玉璋爲北洋共主。等到袁氏退位,就擁護馮某爲大總統,領導大家與南軍相鬥。
這裏面比較有力量的支持者,一是曹仲昆,一是李秀山。這兩人不但自己手握重權,更是山東趙冠侯金蘭手足。以趙冠侯重義氣的作風,兩個兄長支持自己,他肯定不會唱反調,這回的江山,自己算是拿定了。
唯一的一點疑問就是:這麽大的一次會議,山東方面,爲什麽一個代表也沒來?趙冠侯的架子,是不是太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