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自賓館來到東安市場,洋人安排的珠寶商人早已經等在那。眼下世道不好,山東大帥,洪憲親王這種闊客,更是可遇不可求。各家都拿出了自己壓箱底的寶貝,拼命向前推。
做珠寶生意的商人,自然知道該怎麽奉承女人,既讓人愛聽還不着痕迹。安妮并不笨,雖然沉浸在愛情中的女人,智力比平時有所下降,但是在讨價還價,選擇商品時,她依舊保持自己清醒的頭腦。
這些珠寶她确實很喜歡,但是,他們報的價格太貴了。自己……不能要。不等她拒絕,趙冠侯已經大方地揮揮手“都包起來吧,價款報個總數,我寫支票給你們。”
一位商人幹笑兩聲,尴尬的說道:“王爺,您老發話,小的們不敢不聽。可是回您的示,小的這裏也有下情,共合、交通兩行的票子,我們現在不收。那個……夥計剛剛送來消息,交通銀行已經出了告示,不許再用鈔票兌銀元。估計共合銀行,也就是這一半天的事,票子說不準要做廢……”
“行了,本王難道還會差你們幾個小錢。我付魯票就是了。别的沒有,本王就是有錢。還有,把那邊那個鑽石對戒拿過來,我要送我的太太。”
商品自然由夥計送到居處,不用士兵來拿,可是等到兩人挽着胳膊離開,安妮才小聲道:“姐……姐夫,我們太浪費了,這麽多珠寶,我根本戴不過來。我也不是那種很喜歡珠寶的女人,我在意的是愛我的人陪在我身邊,不是他送我什麽貴重的首飾,或者爲我花多少錢。這麽多珠寶,能不能退啊?”
“退什麽,這才是個開頭,一會我們還要去買衣服。我說過了,虧欠你的,要補償回來。”
“我不需要你補償我,我也不喜歡這些珠寶或是衣服。我一直沒來過京城,你陪我轉轉,再吃些京城的小吃,我就很高興了。”她的臉又紅了,幸虧周圍沒有警衛,否則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壞,居然趁着冷荷姐姐不在身邊,得寸進尺。
趙冠侯笑道:“想吃小吃啊,這個容易。我跟你說,京城我可是熟門熟路,比松江地頭熟多了,想吃東西跟我走,包你吃到飽。其實我早已經派高升去當引馬,就是爲了帶你去前門大栅欄那吃東西。但是東西要吃,珠寶衣服鞋子也要買,未來的交通銀行總經理,如果不拿出足夠多的财力,又怎麽能讓商人信服咱們?再說,魯票将來要成爲跟兩行鈔票同等價值的貨币,現在就得打基礎才行。我這次就是要大把的花錢,告訴他們,山東有的是錢,對山東必須有信心!”
平日裏的大栅欄是京城頂熱鬧的地方,尤其是各色小吃攤子,不管是褡裢火燒還是炸三角,鹵煮炒肝,哪個攤子前都少不了人。可是今天,街上空空蕩蕩,隻有高升和帶來的士兵,看不到什麽行人。
如同公主與王子的這一對璧人,與蕭條的環境格格不入,仿佛大家身處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安妮先是一愣,随後問道:“大栅欄平時該不會就是這樣子吧?”
“怎麽會,這裏平時熱鬧着呢,就算你帶兵來,都不一定有坐位。可是今天不行了,交通銀行眼看要關門,大家都吓毛了。尤其是普通百姓,他們沒有内部消息,不知道這是早晚的事,手裏要麽是有存折,要麽是有兩行的鈔票。怕它們變成廢紙,這不跑去共合銀行,想從那換錢麽?”
安妮搖搖頭“這不可能。他們現在去,等于是幫着共合銀行關門。”
“他們又不是你,哪裏懂那麽多東西,隻能自發的想要減少損失。我昨天晚上跟梁财神聊過之後,他知道輕重,欠我們的錢不敢不還。但是爲了還我們的債,就必須留出一筆儲備金,這下銀行就更沒法運營了。關門,是預料中事,來,我們吃東西,不理他。”
店老闆一臉絕望的神情,兩碗爆肚,都老的咬不動,安妮皺着眉頭嚼半天,根本就咬不開。高升見自己的差使辦砸了,氣的抽出手槍指向老闆的腦袋“你活膩味了是吧?這是洪憲皇帝封的親王和新夫人,你敢這樣對待,信不信我把你塞鍋裏炖了。”
老闆卻一下跪倒在地“親王?太好了,您就行行好,賞我一槍吧。我活不下去了!一輩子的積蓄啊,說沒,就全沒了。您打死我,我的心願就了了。”
趙冠侯笑着揮揮手“行了,起來說話。這碗爆肚,我就不要了,你再重給我們做一份,隻要做的好,你的全部積蓄,我付給你。包括你手裏的鈔票,我來兌付。但是這咬不動的爆肚,不許再有了。”
不等這位掌櫃說話,另一邊賣燒賣的已經接話道:“王爺,您老賞臉,嘗嘗小的燒賣。我這現給您做,您和您的太太就嘗一口……”
整個大栅欄的小吃攤主,因爲被軍隊限令不許離開,本已經絕望。可是聽到趙冠侯的承諾後,又煥發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大家都拿出自己周身的解數,将自家的手藝,發揮到了極處。按老掌櫃的說法,就算是有皇上那年頭,也沒見整條街這麽用心伺候過一對人。
單是趙冠侯兩人,肯定是吃不了這麽多東西,這些擔任警衛的士兵,就也跟着落了一頓口福。各位攤主都是四九城的人蟲,恭維話說的格外動聽。把自家的吃食敬上去的時候,少不了說一句早生貴子,天作之合。
安妮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這些奔波終日隻求三餐市井百姓的祝福,加上這街頭随處可見的小吃,比起教堂鍾聲,卡佩大餐,更讓她滿意。
她可以确定一件事,冷荷姐在松江辦婚禮時,沒有這麽多普通人來送祝福,自己,終于赢了她一次。
“我感覺,現在的京城,好像當初的松江。大家都是一樣的絕望,一樣的恐慌。大批中低收入者破産,失去自己的一切,像我家那種突然倒閉的商戶,也不會少。我想……把首飾都賣了,來幫幫他們。當初我其實是有個戀人……你不用那樣看着我,我是說當初了。股災一發生,他家就逃的不見人了,我爹讓我到别墅裏去……伺候你。我其實沒有什麽意見,因爲當時的處境,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可能就要落到會樂裏那種地方。是你和大太太救了我,再說,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雖然你沒有注意我,我就已經喜歡你了。但是像我這麽好運氣的女人,終歸是太少了,我不想很多像我一樣可憐的女孩,被迫淪落風臣,或是嫁給一個很糟糕的對象。我們能幫忙,就多幫幾個吧。”
“幫忙,當然要幫了,不過不用賣珠寶。這些是我送你的東西,怎麽能賣了,再說賣,小心我今天懲罰你,去找那個洋妞。”
安妮被他欺負的死死的,不敢多說,隻好聽趙冠侯的安排。
“我其實就是在等兩家銀行倒閉,它們不倒閉,我的正元怎麽挂牌?我跟幾個财團的代表已經約好了,他們會把頭寸借來,幫我們應付開支。我在山東,印了很多魯票,就是爲了應付眼前的情況。咱們坐的火車上,有幾節車箱拉的都是魯票,現在正好拿來兌換。如果不夠,随時可以從山東發車,保證鈔票供應。銀元也保證足夠,想要換現洋的,都可以換的到。”
“那他們的條件,苛刻麽?”安妮當然不相信洋人會有好心腸,這種時候,肯定是要趁火打劫。但是自己的丈夫,一定有辦法,她相信他。
“還好,共合交通兩行,都有大批的優質資産,這些人,主要是對那些資産有興趣。但是我跟他們談過,想要對那些資産下手不是不行,但是這麽白拿,是辦不到的。大家可以合股經營,把蛋糕做大。再有,等到恢複和平之後,也需要他們的貸款,維持政費。總之,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山東的礦業,他們是别打算了。其他省份的路礦,倒是可以大家合作開發,這樣由洋人帶着我們,可以讓山東的力量,也進入那些省份,這是件好事。未來交通銀行重新開張,會重新招商入股,給他們一部分股份。雖然洋資會進來,但是我們的股份,依舊會占主導,至于能否維持住場面,就要看總經理,也就是你的手段了。”
安妮暗道:如果爸爸還在人世,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非常高興。他的女兒,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做出自己的成績來給别人看。自己一定會好好的,不讓人看扁。她問道:“冷荷姐呢?她依舊隻管正元?”
“正元,共合,兩大銀行,都要給她管。還有,就是财政部裏,要有她的位子。如果這個條件不答應,和平之議就達不成。不光是西南軍務院會鬧,我山東也一樣會。我要捧的人,就一定可以捧出來,誰也攔不住。”
夜晚的酒會,一如昨日,不同的是,安妮昨天晚上和趙冠侯睡在一起的消息,似乎已經走漏了。今天沒有男人向她獻殷勤,但是獻上祝福,跟她套交情的貴婦增多了。昨天還圍繞在趙冠侯身邊的女孩,改爲向她說着恭維話,誇獎她的首飾,誇獎她的衣服。
安妮應酬這些人不費力氣,但是心裏卻覺得,還是大栅欄那些人的祝福更真誠。至少他們的喜怒都寫在臉上,這裏,隻能算是一次假面舞會,自己亦是舞者之一。
趙冠侯過了約莫半小時,才來到她身邊,挽起她的胳膊小聲問道:“有沒有人來向你獻殷勤?指出來,我去和他決鬥。”
“沒有啊,大家都知道中國女人從一而終的習慣,誰會來自讨沒趣。我倒是想知道,有沒有女孩繼續向你表示好感,要做大帥的太太之一?我是不會去決鬥的,隻會給冷荷姐發電報。”
“表達好感的人是有的,但是可惜,沒有幾個女孩,有也比不上你。大多數都是男的,他們表達的方式,也隻是給我們送錢,沒一個送人的。我已經和幾個财團談好了,各财團同意向正元調動頭寸,等到正元一營業,就會有銀子車陸續把大洋送到銀行裏。我們今天逛街的時候,梁财神派人把欠我們的錢送來了。他很聰明,沒敢用鈔票糊弄我,送的除了金條,就是幾張外國銀行的存單,就是這些錢,也夠我們支撐一陣了。”
安妮問道:“那正元選在哪裏開店?”
“就選在珠寶市那,原來四恒的總号。八國聯軍進來的時候,把四恒給燒了,後來董駿出錢重建。布局是按照洋人銀行設計的,隻要改個招牌,就可以開張營業。不過員工得換人,我明天發電報,先從山東調一批女員工過來,等過段時間從津門招募。津門女子師專裏,有不少讀過書的女學生可以來當工人。再者,洪憲皇帝廢太監用女官,宮裏女人很多,大多數都是讀書識字的名門閨秀。進過一次宮,也很難安置,到銀行工作,是個不錯的辦法。”
“那什麽時候開始運營?還有,衙門那邊,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他敢?我明天跟雷震冬說一句,開業的時候,要他出一個連的兵,負責維持秩序。誰敢搗亂,就地正法。江菩薩那裏更沒話說,他這個人滑的很,不會跟我對着幹。”
聽到雷震冬這個名字,安妮微微皺眉“這個人,聽說名聲很差勁,喜歡亂抓人亂殺人,是有名的屠夫。跟他聯系,會不會不大好。”
“老雷這個人,肯定不是什麽好人,但是人盡其材,這件事上,用他正合适。你想想,銀行開張兌換鈔票和存折,秩序很難保障,我們又是六折兌換,難免有人心存不滿。如果哄搶鬧事,一群女人,壓不住場子。日常工作裏,也難免有些歹徒來惹是生非,老雷這種屠夫,用來震懾這幹城狐社鼠最是有效。隻要聽到他的名字,那些人的腿先就軟了,哪還敢來搗亂。至于他本人,放心,他現在還求着替我辦事,在你面前,保證比三孫子都聽話。”
雷震冬在洪憲中出力甚巨,一心想謀個禦林差使,或是出鎮一方。因爲急于上位,手段用的極狠,又不肯講情面。乃至一些葛明功臣的家宅也被騷擾,親屬亦受戕害。一段時間内,京城裏聞雷色變。
可是風水輪流轉,現在江山不穩,他這個洪憲的急先鋒,最怕的就是西南軍得勝,要向他讨還血債。廣東軍務院的讨伐名單上,可是把他列爲重要案犯,要求就地正法的。
要想保住命,他就得找個足夠硬的靠山,趙冠侯的勢力,是他想攀而攀不上的。有一個機會替趙冠侯幹活,讨好還來不及,不用擔心其他。安妮的心也放下來,将頭靠在趙冠侯肩上
“我就知道,不管是屠夫還是魔鬼,遇到我的丈夫,肯定都會乖乖聽話。你就是這麽優秀。可是,要想恢複經濟,我們出來拯救市面隻是第一步,或者說,算是個内部補救手段。外部的壓力不去,我們這種手段也不是長久之計,總得盡最短時間敉平戰禍,才能讓市面真正有救。”
“這句話沒錯,所以,我先把銀行的事安排好,下一步,就是去解決外面的事。局勢,基本已經很明朗,北洋軍不敗而敗,西南軍不勝而勝。以軍事層面計算,蔡鋒勝算不大。可是在内政和經濟層面,我們不停止戰争,洋人就不肯貸款,國家就難以維系。所以,談判,是必然的。現在的問題就是,怎麽能在談判裏,爲自己争取最大的權益,不讓自己的東西損失掉,這就需要有力量的人出頭。”
有力量的人,自然是指趙冠侯自己,次日,兩人剛剛在床上起來,侍應生就來報告,有人送來拜貼。名貼是二公子袁寒雲送來的,但是他本人沒到,送貼的,是他門下的聽差,備下馬車,請趙冠侯到雁翅樓去見。
一向溫馴的安妮,卻像隻護崽的母雞似的,張開胳膊攔在門口“不許去!就是不許你去。你就算打我,我也不會讓你離開的。進京已經很危險了,怎麽還能往虎口裏送。進三海容易,想出來,怕是就很難。我不許你冒險,冷荷姐也不會答應的。”
“你啊……”趙冠侯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聽話,讓開吧。從我進京那一刻,該出事,就已經出事了。到現在平安,就說明皇帝的腦子還沒壞掉。再說,我魯軍十萬虎贲,也不是吃幹飯的。他們現在找我,肯定是有要事相商,我如果不進宮,等于是宣布與整個團體決裂。我不支持姐夫做皇帝,不代表我要退出這個團體,該去應酬的場面,怎麽也要去。再說,就算他們想對我不利,也要有這個本事還行,你說過,我最厲害的,對我有點信心行不行?”
安妮想了想,知道攔不住,忽然一咬牙“你去,我也去,給我身上纏一圈手留彈。如果他們不放你,我就拉引信,大家同歸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