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趙冠侯正在陳冷荷的小别墅,陪她一起下西洋棋。情報來了,陳冷荷隻看了一眼,随後搖頭道:“我現在很忙,不是太重要的經濟情報,别給我。”于是,李大衛的最後訊息,就化做火盆裏的一縷青煙,随風而散。
雖然孕婦需要休息,但是陳冷荷休息的時間,卻越來越短。即使趙冠侯再怎麽心疼她,先要她放下工作,陳冷荷自己卻堅持要求,必須讓她沖在第一線。來自全國各地的經濟情報,紛紛彙總到這棟小别墅,陳冷荷挺着肚子咬牙堅持,比起洪憲的财政大臣更爲賣力。
“共交兩行的票子,絕對不能再收了。”陳冷荷壓根顧不上某個姓李的死活,她現在要考慮的,是整個國家老百姓尤其是中産階級的死活。
天氣,已經越發的悶熱,可以預見,這一年河北又是個大旱。山東同樣遭了旱災,但是趙冠侯在山東搞河工水利的優勢,這時就發揮出來,調撥水庫的水灌溉農田,今年山東的收成依舊不會難看。近在咫尺的河北、河南等省份,日子卻就變的難過。
自共合而至洪憲,國之棟梁們全部的心思都在研究殺人的方法,增加自己殺人的本錢,卻沒人關心如何救人,更不曾考慮過,該怎麽喂飽治下那些草民的肚子。或許在皇帝以及督軍眼裏,這些草民,在各省督軍眼裏,或許真如草芥般輕巧,随意一吹,就随風而去。
山東的公債發行情況良好,商人們本着趨利避害的想法,願意到山東投資。同時,由于旱災的威脅,趙冠侯下達了糧食管控令,所有魯糧許進不許出,山東糧食交易隻買不賣。任何人想要把糧食運出山東,都将以通敵論處。
王子春坐鎮武昌,負責南征軍的總後勤。兩湖是産糧大省,湘米是湖南重要的經濟來源,可是他的定單也下到了山東,向趙冠侯購買餅幹、罐頭。即使不拿到情報,趙冠侯也可以确定,湖南的情況糟糕以極,以至于王子春連糧食都搞不到。
山東手裏,有大批來自天竺的餅幹,那是天竺兵在阿爾比昂倉庫裏的繳獲,後來又成爲魯軍的戰利品。但是這些餅幹的考古價值遠高于食用價值,從這些餅幹的生産年份,可以分析半個世紀前阿爾比昂的軍糧制作水平。最終,這批古董餅幹以銀元交割的方式,送到了湖北,按趙冠侯的說法就是,買賣做虧了。這些餅幹應該拿到鬼市上,找個行家收購。
除去笑話因素,也足以看出,共合的鈔票越來越不值錢,共交兩行發行的共交票,隻能折四用。前線士兵手裏的軍饷,難以買到東西。爲了安撫躁動的士兵,梁士怡隻能加班加點,拼命印刷鈔票,形成惡性循環。
“照這麽惡化下去,我們很快将以鈔票的重量而非面額購物,梁士怡是在發瘋!如果不是我現在懷着寶貝,見到他一定要給他幾個耳刮子!”陳冷荷恨恨道:“我已經叫安妮來濟南了,你替我去接下站好不好。我現在精力越來越不濟,必須有個替手幫我,這一次如果搞不好,恐怕我們的國家都會破産。”
“梁财神對戰争估計的太樂觀了,以爲很快可以打勝仗。沒想到,戰争打成眼下這副樣子,幾條線都在要錢,進展卻談不到。相反,鬧民軍的省份越來越多,連河南這個皇帝老家,也有民軍活動的迹象。陝西的刀客,又再次揭杆,還有人到山東尋求幫助,玉竹最近一直找我……。”
“那個寡婦的事,我不想聽。”冷荷的臉沉了下來,孕婦的脾氣本來就大,何況事涉到楊玉竹那個美豔的寡婦,她的氣色當然不會好看。她可是聽說過,在濰坊會戰時,是自己的丈夫從戰場上,把那個女人給救回來的,又送她到軍校進修。現在這個寡婦沒事總找自己丈夫幹什麽?有什麽企圖?
趙冠侯并未動怒,反倒是連忙解釋着“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那寡婦沒什麽的,她是找我說,刀客那邊有人跟她聯絡,想要她拉着隊伍去陝西。答應了,事成之後,給她一個司令當,還娶她做正室。”
“那群人好大的膽子!”冷荷的眉毛一挑,美麗的臉上,露出一股難言怒意“我們在陝軍身上投入了那麽多資本,才打造出這麽支強兵來,他們就想拉走?不過既然那寡婦肯跟你說,必然是不會走了,說,你是不是答應了她什麽?還是,已經了?”
趙冠侯笑道:“當然是已經給了……别擰耳朵……不是你想的那個。我是說,我掌握陝軍,靠的是軍饷和糧食。士兵每人每月十元軍饷,每天一斤八兩的糧食,每周休息一天,還有人教他們讀書識字。這些待遇,在别的軍隊裏,是連想都不敢想的。過慣了好日子,誰願意再吃苦?那些陝軍是想打回家鄉去,不過前提是我帶着他們,把陝西建設的像山東一樣。而不是跟着刀客,去過過去的窮日子。再說娶楊玉竹……她如果想嫁人,就等不到現在了。”
陳冷荷也知,對這位俏寡婦,不少男人都動心,尤其她上将官培訓班的時候,更是班上一道靓麗風景。與她同時進修的程月,被她的光芒掩蓋的,幾乎沒誰會注意到,這還有一女人。
追求她的人裏,不乏魯軍中高級将領,或是正府要員,可是她跑慣江湖,經驗閱曆豐富。知道該怎麽表示自己的拒絕,又該在什麽時候遠離某人,所以山東雖然不提倡守節,但是人們還是傳說,應該給她立個貞潔牌坊。
“那個娶她的條件,在說客看來,是好事,在楊玉竹看來就是大辱,差點動手。不過這也說明一個問題,陝西也要亂。西南六省,加一個陝西,這快是半個中國了。梁财神要麽在鈔票崩潰之前,把事情解決掉。要麽……就隻能等着完蛋了。”
“我們印的那些魯票,或許該發揮作用了。”冷荷道:“有了從天竺運來的這批金銀,我們說話的聲音,都能比過去大幾倍。我支持你的觀點,如果共交票真的破産,葛明軍會比現在多幾十倍甚至幾百倍,即使山東也不一定能幸免。爲了我們的寶貝,我們也得把局面穩定住,絕對不能讓山東鬧葛明!”
曾經爲了葛明不惜賭上性命的女郎,現在居然旗幟鮮明的站在了理想的對立面。趙冠侯笑着将手放在她那高聳的腹部,輕輕在冷荷耳邊道:“母愛真偉大”
感受着丈夫身體的變化,也知道他這段時間,在自己這邊忍的多辛苦,且由于要照顧自己的身體,連釋放這種辛苦的機會都很少,冷荷的心,也頗有些愧疚。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趙冠侯的手上,小聲道:“你……快去準備一下接安妮吧,我們得抓緊時間了。”
确實得要抓緊時間了。京城裏,梁士怡不住擦着額頭的汗,隻覺得整個居任堂就像個大蒸籠,饒是自己廣東出身,也受不了這種溫度。“陛下,臣一定抓緊時間,盡快恢複經濟。請您……再給臣一點時間……臣保證,一定扭轉現在這種局面……”
他實際上,根本想不出有什麽扭轉局面的方法。能夠想的生财之道,都已經用盡了。公債銷售慘淡,貸款又貸不到,唯一的生财手段就是賣黑貨。但是現在雲土被三金公司大量收購,賣阿爾比昂的洋土,收益又沒那麽高,比之共合的開支,那點黑貨收入,簡直就是杯水車薪。現在就算他想辭職,袁慰亭也不會批。整個國家的經濟重擔壓在他身上,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下來。
袁慰亭在中西名醫合力救治下,身體剛剛有了一絲起色,就緊急召見他,足以說明,他身上的責任,并不比前線司令來的輕。袁慰亭的目光,如同一頭衰老的猛虎,雖然不複青年時代的銳利,卻又多了幾分獸中王特有的慵懶與霸氣。
不需要咆哮,也不需要刻意營造什麽威嚴的氛圍,就是這麽冷冷的看過去,就足以讓梁士怡寒毛倒豎,汗出如漿。
“前線需要錢,這你是知道的。不管是采購軍需,還是部隊發饷,都離不開錢。士兵見不到錢,是不會拼命的,這是我在小站練兵時,就懂得的道理。那時候,我會親手把軍饷,發給每一名士兵,就是讓他們感受到,自己的長官和自己是緊緊連在一起的。長官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安身立命養家糊口的一切,都是長官賜予。上陣之時,如果不肯賣命,就該受天譴。那時候我北洋的兵,确實厲害啊,不管是飛虎團,還是南方的葛明軍,全都不是我們的對手。爲什麽?就是因爲士兵們在戰場上敢死!現在這種天氣,人待在房間裏都會熱的受不了,更别說沙場交鋒。如果不給前線的士兵發足軍饷,補足軍糧,你又讓他們怎麽敢死?所以這一仗的勝負,不在于曹仲昆,而在于你梁财神。”
他的語氣很平和,還有些勉勵的味道,可是聽的梁士怡越發感到恐懼,連忙道:“陛下,臣才疏學淺,怕當不起這份重擔。”
“你我是舊相識,何必過謙?我能走到今天,少不了你梁财神運籌度支,如果沒有你的資金支持,我又哪來那麽大一份家當?五路大參案的時候,不管别人如何說,我的心裏有一個底線,就是你,我怎麽也會保下來。及至如今改制稱帝,你也是第一功臣。從籌安到大典籌備,哪個環節,也離不開你的運籌。雖然我沒封你做王爵,但是這不代表不重視你,外間那些亂臣賊子,也把你列爲必殺禍首之一。現在大家,等于是坐在一條船上,這條船關系着你我切身利益。就算隻爲自己着想,我們也不能讓它沉。所以……必須有辦法。過了這一關,以後的好日子還很長,世襲罔替,公侯之賞,乃至裂土封疆,又何足論?”
梁士怡頭上的汗出的更多,身上的朝服,已經被汗水浸濕,除了不住的點頭,竟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阿爾比昂人,不是答應支持我稱帝麽?我們還運了兩萬條步槍給他們。支持不能隻說說就算了,朋友之間,是要互相幫助的。你跟他們談一談,借一筆洋債,利息抵押都好商量。隻要打的赢蔡鋒,就一切都好辦。”
梁士怡心知,各國的貸款,現在主要都投資到山東,或是去買山東的礦業公債,根本沒幾個人會願意借錢給自己。可是這話本就是瞞着袁慰亭的,此時更不能提,隻好點頭應諾。
“伍祥那個旅,聽說就是因爲欠饷而嘩變,被蔡鋒用銀元給拉到了他那邊。雲貴窮省,什麽時候輪到他們比我們有錢了?這種事,不能再發生,必須搞到錢!隻要給士兵多發幾個月軍饷,這場仗就可以打赢。這是軍機,不容耽擱。”
猛虎露出峥嵘,梁士怡的心瞬間變的慌張,除了不住稱是,不敢多說一個字。即使病入膏肓的老虎,依舊是獸中王,招惹它,就得有送命的覺悟,他可不想死。
等到梁士怡告退,袁慰亭的精神,也随之變的委靡。靠在龍椅上坐了良久,望着空蕩蕩的房間,目光遊離。稱帝之後,他耳邊總是可以聽見笑聲,初時以爲是有人譏笑自己,但是後來發現,哪怕自己待在密室裏,笑聲依舊存在。
幽靈,肯定是幽靈!大金曆代帝王的鬼魂,一定在作祟,是他們捉弄并譏笑自己,想看到自己失敗的樣子。可惜,你們注定要後悔。我袁慰亭,沒那麽容易被吓住,更不會認輸,區區蔡鋒和幾千饑兵,又能奈我何。
隻要有阿爾比昂人支持,自己就會是最後的赢家。滇軍受财力控制,根本不可能打出四川,更别提北伐。但是如果就這麽被蔡鋒打下四川,自己的臉,又該往哪放?失去體面的皇帝,又怎麽約束這些驕兵悍将?這一仗必須打下去,而且必須打赢。
他已經給前線發了一封措辭極爲嚴厲的電報,嚴譴唐天喜。這種時候,必須用自己人開刀,如果唐天喜再不能把局面打開,他不介意用這顆人頭,作爲激勵各部隊前進的道具。他相信,唐天喜的機靈,應該可以看出自己這次不是恫吓,而是動真的,他也該拿出些勇氣,好好打幾仗給自己交代才行。
你們這些幽靈,就給朕好好看着,朕是怎麽奪了你們的江山,又是怎麽坐穩這個江山的!
休息了好一陣的袁慰亭,才起身前往東一宮,沈金英笑着迎上來,向袁慰亭報喜:三公主進宮來看父親,正在自己處說話。
袁慰亭的三女兒,與父親關系極好,嫁人之後,也常回娘家走動,如同袁慰亭的開心果。是以當三小姐一身獵裝穿着馬靴推門而入時,袁慰亭先是一愣,随後又一笑,所謂訓斥,反而是關懷的成分更多。
“你這孩子,簡直太胡鬧了。看看你這樣子,哪還像個公主,倒像是山東的那些女學生,讓你婆家那邊怎麽想。”
“我又不是他們家的老媽子,管他們家怎麽想幹什麽。爸爸龍體抱恙,做女兒的自然該勤來探望,光指望大媽媽一個人也不成。爹你看,我給你帶什麽好吃的了?”
三小姐說着話,自坤包裏取出一張報紙,裏面包的,卻是京城德順齋黑皮五香蠶豆。這種小吃,是三小姐的最愛,袁慰亭腎髒虛弱,牙齒松動,是消受不了這種食物的。但是看到女兒拿她自己最喜歡的零食來獻寶,卻比吃任何一種美味,都覺得歡喜。
“還是生閨女好,比兒子貼心。你那幾個哥哥,沒事竟招我生氣,還是丫頭讓我歡喜。來,到爹身邊坐,你說的對,你又不是楊家的傭人,不用管他們家怎麽想。曾文正行事我非常佩服,但是有一件事,我卻不服他。對待女兒太嚴,堂堂的侯爺,幾個女兒在婆家全都受氣。我袁某的閨女,絕對不受這份腌臜氣。他要是敢欺負你,爹不放過他。”
袁慰亭将蠶豆胡亂在嘴裏咀嚼,實際既嚼不碎,更吞不下去。他隻是享受着女兒的這份孝心,在嘴裏慢慢滾動的過程,或許,這種幸福比起當皇帝,更值得珍惜。
這個時候的東一宮,總算有了幾分一家人的氣氛,沈金英趁熱打鐵,留了三小姐在這吃飯,又吩咐着人去叫袁寒雲。三小姐道:“大媽媽,我最近新學了幾個菜,今天我上竈。”
“三小姐這個主意好,咱們都上竈,自己做。你二哥不會做飯,就給咱打下手……”
沈金英正在說笑着,忽然發現,袁慰亭臉上顔色陡然一變,兩眼發指,臉上笑容瞬間消失,額頭上的青筋爆起,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怕。沈金英大驚,不知道是不是哪句話觸動了新任皇帝的逆鱗,還是蠶豆卡了氣管。
不等她想好該怎麽圓場,袁慰亭猛的抓起報紙,将上面的蠶豆都灑在地上。嘩啦做響聲,伴随着袁三小姐的驚叫聲回蕩在宮殿内,袁慰亭卻顧不上安撫女兒,而是鋪開報紙,仔細看着,猛地,一把抓住女兒的手腕問道:“這報紙……你哪來的?”
三小姐也被父親的動作吓的魂飛魄散,結巴着回答“買……買蠶豆時,包蠶豆的,我不知道。”
袁慰亭的臉色變的灰白,手無力的松開女兒的手腕,無力的向椅背上一靠,仿佛一隻被戳破的氣球,瞬間變的幹癟。嘴裏隻反複嘀咕着一句話“畜生!畜生!”
沈金英也是認識字的,将頭湊過去,卻見包裹蠶豆的報紙,正是昨天的泰晤士報華文版,但是頭版的新聞,與昨天公府送來給大總統看的那份,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