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确實很重要。”沈金英的眼中,波光流動,聲音不高,如泣如訴。
“其實對你姐夫來說,皇帝與總統,區别已經不是很大。陳蓮舫說過,你姐夫的病,他雖然可以緩解,但無法去根。如果任由病情發展,尿毒進入五髒六腑,神仙難救。這個生日過了,下個生辰,未必還有機會。”
“姐夫病的這麽重?那還當總統做什麽?趕快甩印走人,到外國治病去。雖然泰西打仗,但是阿爾比昂那邊,還是能找到好醫院好大夫治療,朱爾典那邊,我去跟他談。”
“丢印?你姐夫丢了印,也就是丢了命。我在病床前伺候他,比誰都了解的清楚。在床上休息的日子,就像是要了他的命,反倒是有了電報公事報上來,他才有精神。他跟你不一樣,天生好權,如果真讓他拿不住權,隻怕一天都活不成。”
沈金英拿出手帕,在臉上輕輕擦拭着“我不懂那麽多大道理,國事或是什麽國際,我一概不明白。我隻知道容庵待我很厚,我也要對的起他。他如今要什麽有什麽,要說一走了之,也算的上含笑九泉。唯一一點放不下的,就是沒當過皇上,還沒過上天子的瘾。就算是爲了求他一個高興,姐也願意陪他走下去。老大撺掇着登基,爲的是自己即位,可是你姐夫屬意的是老五。我原本還想着爲寒雲争個位分,可是自從知道你姐夫的病……說實話,争什麽的心都沒了。誰想要什麽就拿去,連人都沒了,要那些還有什麽用。現在隻要你姐夫高興,我就怎麽樣都好。”
趙冠侯沉默無語。他可以看的出,沈金英的話皆是發自肺腑,她現在确實心甘情願爲袁慰亭奉獻一切,就算是生命也再所不惜。
“我這次,是老大請出來的。他說,你跟容庵見面,一準要出事。姐也知道,當初那皇袍加身,本就是我逼着鳳喜獻的,不幹你事。現在各省又是上勸進電報,又是搞公民大會,隻有山東不動,你是不支持的。可是如果你唱反調,你姐夫一準是不敢辦這事,可是他心裏,肯定不痛快。就他的病,再窩一口氣……我怕是要出毛病。再說,其他人那裏,也不好過。别的不說,單是梁财神,爲了稱帝前後花進去上千萬,賣鴨片的錢,大半都搭在這裏,如果登基不成,這些債,就成了他一個人的虧空。類似這樣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你想想,如果從你這否了登基,那些人肯不肯答應?不管是爲你自己,還是爲咱們過去的情分,姐都得來見你,不讓你把那些話說出來。”
趙冠侯苦笑道:“姐,就算我不說,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你覺得,那樣對姐夫好麽?”
沈金英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說過,我是女人,不懂天下大事。你姐夫認爲天下盡在掌握,設立大元帥統率辦事處之後,天下兵馬财政度支大權盡在手中,與那位拿破侖皇帝相比,亦無差異,自當加冕登基。不管他想的是對是錯,隻要他想當,我就想讓他當成。現在,惟一的障礙就是你。冠侯,摸着你的良心說一句,自從咱們認識,姐對你怎麽樣?”
“天高地厚。沒有姐,我也沒有今天。”
“你認這句話就好。我欠十格格的不假,但是我對你的好處,也足以還清十格格的恩情,剩下的,就是看咱們的交情。姐覺得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願意認你這個兄弟,給你幫忙。也不求你将來回報我什麽,隻求你就答應姐這一件事,不要阻止你姐夫稱帝。姐求你了!你不答應,我今天就死在你眼前!”
兩人初識之時,沈金英荒山野嶺,弱質女流,與一個武官,怎麽看,沈也遠比趙冠侯來的弱勢。但即使在那時,她也保持了不卑不亢的态度。如今她在内功地位如日中天,袁氏稱帝,其一個皇貴妃唾手可得。趙冠侯從未想過,這個雍容華貴的婦人,會有跪在自己面前,哭着求自己答應她請求的一天。
他必須承認,自己的心腸,被軟化了。或者說,在考慮了各方面利弊之後,做出了一個有違公義,但順乎本心的決定。這個決定的對錯,他自己也無法判斷,但隻知道,自己至少是沒辦法面對沈金英的眼淚,和她絕望哀怨的眼神。
以個人利益論,公開反對袁慰亭稱帝,或許可以保證共合整體的局勢不至于出現偏差,但是必然成爲袁系一幹人馬的眼中釘肉中刺。袁慰亭稱帝,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而是整個袁氏團體的利益所在。
梁财神,雷屠夫等人,組建請願會,已經被國民視爲共合叛徒,或稱爲****。唯一的脫身之路,就是讓共合消失。有共合存在,他們的頭上就永遠懸着一柄利刃。現在袁慰亭想退下來,這些把身家性命與稱帝複辟綁定在一起的人,也會千方百計,推着他前進。
“姐,你先起來,就算我答應了成不成?”
趙冠侯攙起未來的皇貴妃,沈金英又擦了擦眼淚,哽咽道:“兄弟,還是你知道心疼姐姐,總算沒白幫襯着你。姐也不強人所難,隻要那些電報啊、長信啊,你别再辦,面上給你姐夫支撐着點,其他的,姐來想辦法。”
“我的那三份電報,還有長信,姐夫都沒看到吧?”
“讓老大扣下了。他又造了一份山東支持立憲的電報,署上你的名字,拿給容庵看的。現在京城裏,有個山東請願團,天天上街,喊支持立憲,打倒共合。實際就是一群來京裏做小買賣的山東人,被他組織起來,按天給錢,堆起來的砌末。一位京城裏部員的千金,竟是聲稱在濰坊會戰前夜,于前線和你睡了一晚,肚裏懷着你的骨肉,天知道他是如何找的人。由她擔任首領的山東公民請願團,誰能不信?你姐夫這人精明着,不那麽容易騙,現在一是要看泰晤士報,判斷洋人對稱帝是怎麽個想法,再有,就是要各省督軍進京朝拜,看看大家是怎麽個想法。老大玩的是個兩頭騙的把戲,對各省督軍說你支持容庵稱帝,各省督軍畏懼山東兵勢财力,不敢不聽他擺布。容庵又以爲各省督軍支持他稱帝,所以肆無忌憚。這事你一出頭,戲法立刻就露餡。請我出面的意思,就是你和你姐夫,别朝面。”
“我可以答應不朝面,不過姐夫的心,放的下麽?”
“他那邊準備弄一份假電報,就說扶桑的兵船在山東外海晃蕩,所以你得回去主持兵務。這是頂要緊的事,就算你姐夫,也不能不放人。”
趙冠侯搖頭道:“老大已經瘋了。爲了當大太子,什麽事都敢幹,什麽假都敢造,什麽鬼都敢弄。可是他也不想一想,就算是君主立憲成功,天下可有瘸皇帝,聾皇後這種天殘地缺的事情?”
袁克雲的原配吳氏,是大金明臣吳大澄之女,雙耳失聰,與袁克雲各有殘缺。趙冠侯這話一說,沈金英的臉上,也略微有了點高興的模樣。
“姐聽說,衍聖公府,有一套祖傳的銀餐具,那是朝廷賞賜的,每一件都有編号。你能不能把這個,當壽禮獻上來?”
看到沈金英期待的眼神,趙冠侯點點頭“我答應你,這就給濟南發電報,把它們送過來。”
“那就好,有了這些餐具,容庵的心就放下了。這個生日,他一準能高興……至于下一個生日,還不知道有沒有,能不能過的上,就不操這個心了。”她的手,抓住了趙冠侯的手
“如果,姐有一天不在了,你能替我照看着寒雲麽?那是個書生,隻知道玩他的金石古董,再不然就是走馬章台,對于居家過日子一竅不通。我就算留下一座金山給他,也會幾年敗光。也就你這個師父,能管着他,姐在世上親人不多,一個你,一個寒雲,都算是我的貼心人,我放心不下的,就隻他一個,你幫幫我……”
“這沒有話說,從哪方面論,寒雲的事,都是我的事。還有,姐也不用擔心什麽,想開了,不就是稱個帝麽,沒什麽大不了的。當的成最好,當不成……也自當是玩了一把,姐夫自己下台,總不能禍連家人。寒雲自始至終,也不贊成稱帝,誰想往他身上潑髒水,是辦不到的。”
沈金英感激的一點頭“有你這話,姐就放心了。京城裏你不要多待,這裏的事,你也未必看的下去。趕緊着走吧,回山東……那才是你的家。”
她又看着趙冠侯“你說稱帝不能成功,姐卻也不贊同。我提個人,鹿皮講課熊掌搖鈴熊鳳凰你知道吧?你姐夫讓他在熱河任職,看守行宮的時候,他幹了什麽你知道麽?把前金皇帝的器物,偷了不少自己來用。把一柄高宗的扇子送了挂面,結果挂面這個老粗哪懂那個,就把扇子當好東西,轉手送了你姐夫。要我說,每個人心裏,都住着一個皇帝,或許咱們中國,就是該有個皇帝才好。你姐夫如果可以把皇帝傳下去……将來,姐保你個世襲罔替,萬年親王。”
“那我這先說聲謝謝,但願姐心願成真。”
及至沈金英告辭,簡森發現趙冠侯面色凝重,表情很是不悅。這位比利時的女銀行家,原本是目中無人的性子。不管是死去的侯爵丈夫,還是一幹追求者,她都不曾放在眼裏。可是如今,她卻得承認,自己越來越像個中國女人,比如,會關心丈夫的喜怒哀樂,會想要爲他開解情緒。從這個層面上看,自己和沈金英,實際并沒有什麽不同。
“親愛的,你在爲什麽而憂愁麽?即使你們的國家重新出現了皇帝,也不一定就能影響到你。我們隻要經營好自己的山東,其他的,就随它去吧。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在京城準備做的生意,這下泡湯了。”
“泡湯也好,這個時候再賺他們的錢,就不講究了。總歸是相識一場,就算不跟着他一起死,也犯不上在這時候落井下石。”趙冠侯猛的抱起簡森,向卧室走去。
回憶起自小站投軍至今,袁慰亭手段才幹,皆勝于己。山東會戰之後,其以總統身份,正可名正言順的将聲望民心集中于己。再加上以雷霆手段解散議會,再無掣肘之人。即使不能振興共合,成就不世功業,但是做終身總統,保一生富貴總無問題。可如今……他卻在一條絕路上越行越遠,身爲其一手提拔的部下,卻連規勸都有心無力。
導緻他走上絕路的,正是他身邊最爲信任的妻子,兒子,以及親信大臣。他們聯手編織了一張撕不開,抓不破的網,牢牢的束縛了袁氏的耳朵、眼睛。讓這麽一個精明強幹之人,在歧途上越行越遠,心裏,又怎無遺憾?
不如歸去……
“每個人心裏都住着一個皇帝,這話或許是對的。但是我們得給心裝上籠子,再加一把鎖,不能讓這個皇帝跑出來,執掌自己的思維。人總要明白,這個世界很大,自己隻是這個世界組成部分之一,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守自己的本分,别想着去稱王稱霸,大家才都有好日子過。眼看着共合經濟有緩,這一折騰,又該有好多人受窮。好好賺錢不好麽,窮折騰。”
六國飯店的房間内,安裝有一人高的玻璃鏡。鏡子裏,兩個精赤的身體,糾纏在一處。從兩人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鏡子。不過這隻會令兩人更爲興奮,而非羞澀。簡森的手指,劃過趙冠侯胸膛,笑道:“哦?如果阿爾比昂、卡佩這些國家支持你成爲皇帝,你會怎麽選呢?”
“我會直接告訴他們,哪涼快上哪待着去,别想坑我。我現在日子過的挺舒坦,吃多了撐的才往火坑裏跳。再說,我覺得,我現在就是皇帝!”
耕耘,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