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份報紙登出,驚天大變,看某大帥賣國始末這篇文稿時,在京裏,并沒引起太大的動蕩。看客大多的反映是三個字:窮瘋了。
這種走投無路的報紙,當帳面上實在無米下鍋時,也會铤而走險幹一些文明綁票的事。先是威脅,揭發某位大人物某些見不得人的事,但是消息不會徹底登出來。隻是雲山霧罩的說個開端,若是沉不住氣,就去和他們聯絡,送上一筆錢,這件事自然不了了之。如果死咬着不肯給,那接下來就隻好有什麽招呼什麽,大家都沒面子。
這篇文章标題起的很大,可是在标題下角,有個幾乎發現不了的(一),算是暴露了底牌。整篇文章寫的也是空泛而無實物,很多熱血激昂的文字,實際的東西什麽都沒有,隻在結尾處寫着:本報訪員冒死探得重要證據,内容聳人聽聞,将于明日于諸君共享。若有延誤,必爲新聞檢查官所阻撓,本報雖窮,尚有幾根硬骨頭,勢必與賣國奸賊周旋到底。
這些文字憑心而論,是足夠慷慨激昂,若是倒退幾年,也足以值京裏的爺們喝一聲好。可是現在共合四年,人的心早就變的硬如鐵石。什麽樣的文字沒見過,什麽樣的口号沒聽過,你寫的再好,還能好過孫帝象?連他都跑了,這又算老幾?大多數看客發現沒有幹貨之後,隻是罵幾聲祖宗,随手把報紙卷了東西,沒人以爲真的會有下一期。
明擺着的事情,賣國?先不說哪位大帥有這麽大膽子,敢冒這個大不韪,就算是真有,也是你這破報社能查出來的?要是你查出來這樣的消息,還敢登出來,不怕晚上就被扔到永定河裏喂魚?
可是到了第二天,報童走上街頭時,有一些好事者,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一邊說着這肯定是報社騙人的手段,一邊還是忍不住拿出銅錢來買報。等把報紙拿在手裏,發現這印刷粗糙的小報上,第一版全版,都是昨天報道的跟進,再看幾眼内容,看客忍不住就在街上叫了一聲“草!”
東交民巷,賽金花的公館内。
小大姐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的主人,“太太,咱們真的要走?”
賽金花掃了她一眼“怎麽,你想留下?有相好的了?如果你想留下就留下吧,兩千塊錢拿來,你就自由了。”
小大姐連連搖着頭“太太在哪我就在哪,我哪也不去。就是我不明白,爲什麽?那報紙,是個專門胡說八道的小報,它說什麽,憑什麽就有人信?那條約準是編的,回頭給雷處長打個電話,讓他派幾個弟兄,去砸了那家報館,把那主筆打的一個月下不了地,就知道厲害了。”
“小報?”賽金花冷笑一聲“探路的卒子,自然有什麽用什麽,一個翻跟頭跑龍套的,用不了什麽緊要人物。可是這就是開場,好角用不了多久就要上場。難道還想等到正角出來,喊個碰頭好再走?該走的時候不走,等到想走時,就走的不那麽痛快了。”
她看看窗外,神情有些落寞,自言自語道:“你爲了她,可以幾萬虎贲下東南,殺的孫帝象不能在六百年王氣所在之地建都。若是我被扣在這,你會不會爲了我,也來這麽一回?姐也不求你提兵十萬,隻要有一封電報,也就知足了。”
嘀咕了幾句,她又自己搖搖頭“我是個什麽東西,沒什麽資格要求這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後悔沒有用。”她擡頭看看那小大姐,忽然問道:“到了山東,我安排你陪冠侯一夜,你可願意?”
“啊?”已經長成個極俊俏的美人的丫頭,愣愣的,似乎沒聽明白。
“别跟我這裝傻,我說了,你的頭湯給冠侯喝,你願意不願意。他八成又要去打仗,見個紅,喜慶。不過醜話說頭裏,你和他的緣分,最多就這一宿,完事之後,也就是給你點錢,别惦記着進門。那家裏很有幾頭成精的狐狸,就你這點道行進去,包準讓人啃的連渣都不剩。要是不願意就算了,我不勉強,他想找女人很容易。”
小大姐二話沒說,轉頭就往樓上跑,隻留下一句“我收拾行李去……”
賽金花訂購的是轉天的車票,帶的行李不多,小公館的家具擺設基本沒動,對外的說法,也隻是回山東看幾個侄子。這些日子小公館生意蕭條,走倒也走的很順暢。雷震冬接了一個電話,猶豫了片刻之後,罵了一句“草你娘!”
随後對手下吩咐“派二十個大兵,保護賽金花上車,必須保證她的安全,發現可疑分子,就給我抓起來!”然後自言自語“讓我攔她?回頭趙冠帥砍我腦袋時,你一準不露面,老雷不當這個替死鬼,這事誰特麽出來唱黑臉誰孫子!”
等到車站,在等車的當口,小大姐買了一份順天時報,又買了幾塊驢打滾車上吃。等到火車開動,她将驢打滾吃了一多半,才想起那份順天時報。這份扶桑人出的華文報紙,總有一些本國的經濟或是政治動向。她在賽金花的指導下學過剪報,想着到山東時,把這份成果交上去,他會不會……多記住自己一些?
一想到賽金花的許諾,已經情窦初開的小大姐粉面泛紅,腿下意識的并的緊了些。可等到她舉着剪刀,準備對報紙下手時,忽然叫了一聲。
“啊!太太您看,這順天時報是怎麽了?”
賽金花看着車窗外的景象,語氣淡定“它能怎麽?難不成還能長腿跑了麽?無非就是把那份條約的内容,原文刊載出來了對吧?那小報上登的東西,人們是半信半疑,到了這份報紙上,就沒人會懷疑真實性。我就說了,要是沒有點真貨,就憑那破報紙,敢登那個麽?”
她看着窗外,腦子不知道飛到了哪裏“這幫人的動作,比我想象的還要快一些,這是要急火快攻啊。京裏那些羅漢,用這火一攻,就該露出自己的原形了。是人是鬼是妖怪,這次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由着他們賣弄神通,施展手段,最後一根定海神針,全都掃個幹淨!”
小大姐歪着頭“太太,您說什麽,我聽不懂。”
賽金花噗嗤一笑,在她臉蛋上一捏“聽不懂就對了,小姑娘家家,懂的怎麽伺候男人就行了。回頭見到冠侯時,把我教你的手段都用上,讓他舒服了,我賞你一間四合院,要是能懷上,我的産業分你一半。連我這名,也先借給你用,那天晚上,你就叫賽金花。”
京城裏,确實如賽金花所說,已經鬧開了鍋。魯系議員内部,也發生了嚴重的分歧,曾經的摯友,現在卻分成了兩派。一派********趙冠帥的決定,支持大帥所做出的所有決議,另一派,則堅持認爲這份協議是僞造的,要求到法園起訴,向順天時報索賠。
兩者看上去,本質上沒有什麽分歧,隻是走的路不一樣。但其中鄒家的議員鄒平,卻一語不發,來到外面時,才說道:“不管大帥做了什麽,都無條件擁護大帥,這才是大帥把我們送到議會的原因。不管怎麽掩飾,總歸還是露出尾巴來了。”
與他交情最好的,是名爲楊斌的山東議員,他實際是來自津門,拳亂時逃難到山東,在山東安家落戶。當初因爲跑的慢,差點被飛虎團一刀砍下腦袋的他,經過努力減肥,體重長期維持在一百九十斤到二百斤上下。他抖着身上的肥肉,勸解着好友:
“議員吵嘴,不跟劉忙打架一樣麽,常有的事,不稀罕。大家總歸是議員,誰不想着指點江山,做出一番事業來?指望他們像傀儡一樣,無條件服從于誰,就算家裏養條狗,也不一定那麽聽話。不聽話的時候踹兩腳,長點記性就好了。常有的事,犯不上生氣。”
鄒平搖搖頭“我不是生氣,我隻是在數數。支持打官司的,一共十七個人,裏面有兩個,是經常請我到八大胡同消遣的,還有一個跟我打過三次架,我赢兩次輸一次。将來再去找女人,就得自己花錢了,想打架,也隻剩你這死胖子一個對手。無聊……寂寞啊!還是回山東的好,聽說現在有好多鐵勒貴婦下海,還有卡佩女人、阿爾比昂女人。我終究還是見不得生離死别,不如歸去,眼不見爲敬的好。”
說出這三個字的鄒議員搖着頭,向山東會館之外走去,楊松在後面費力的追着,邊追邊道:“慢點,去八大胡同不叫我,你還是人麽?等我追上你,看我饒的了你?”
卧虎寨,坐落于山東河北兩省交界,連綿不斷的山嶺之中。兩省交界,共管也就是都不管的公有區,再加上茂密的樹林,起伏的山勢,天然就是土匪藏身的好地方。
山東響馬原本是綠林裏很響亮的旗号,可是自從趙冠侯治山東開始,這個旗号基本就和倒黴蛋聯系在一起了。
孫美瑤綠林出身,打同行是專家。一手打一手拉,出賣同道,拿把兄弟腦袋當軍功交的,就能脫了賊皮穿軍裝,雖然十去九不回,但是剩那一個,多半就能混成軍官。加上器械精良,訓練有素,綠林這碗飯越來越難吃,在山東,響馬算是弱勢群體,快要活不下去,隻能到鄰省求口飯吃。
像是卧虎寨,就是一夥逃難土匪的寄居地,大當家的綽号賽保義,比的是梁山好漢宋江。手下兵力最盛時,有八百多兄弟,可現在,就隻剩了不到一百老弱殘兵。
稍微有點本事的,不是跑去投了魯軍,就是去當了保安團,還有的當了警查,專門抓過去的同行。最不濟的,也是回鄉務農,畢竟現在種地比過去收入高了一大塊,還不用掉腦袋。
靠着百十來個廢物,加上十幾條破槍,日子能好過到哪?可是今晚上,他們連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也過不上了。
野火在山林裏肆意的燃燒,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之中,賽保義倒在地上,背上踏着一隻腳,一隻穿馬靴的腳。一個滿面胡須的年輕人,在他臉上蹭着匕首的血迹“賽老大,這滋味怎麽樣?我劉黑七說過,隻要三十人,就能幹你這百多号人,說到做到。你要是聰明點,跟我幹多好?”
“你的後丘……老子沒興趣,到下面幹你老娘比較舒服。”知道生命已經所剩無多的賽保義,嘴裏說不出好話。對方直起腰,腳上加了力,賽保義一口血噴出來,五髒六腑仿佛被人用大錘猛擊,但依舊不肯求饒。
“跟着你,也是個死。我甯可死在這,也不會帶着弟兄們進山東,去惹趙冠帥……山東是老子的家,誰也不能禍害它!”
劉黑七朝地上吐了口痰,腳用力的一碾“都是當土匪的,少給我這裝聖人,殺人放火玩花票,你哪一件幹的少了?我們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像鬼多過像人!這樣活着,與死了有什麽區别。人家給我一個當人的機會,就算是搭上性命,我也要搏一搏,幹這行還想善終?孬種。你聽好了,我一會就去找你老婆和你那閨女,雖然她長的難看,但是把臉擋上,一樣能用。到時候我包準插的她管我喊爹!”
“這是條好漢,不許爲難他。還有,任何人侵犯女眷,立即處決,這是軍紀!”
一條大漢忽然出現在門外,論身高,他與劉黑七伯仲之間,可是兩下對比,劉黑七總覺得自己憑空就矮了一截。他連忙來到大漢身邊行個不倫不類的軍禮“國傑大哥,我那是逗他玩呢,我還不知道軍紀麽?可是他閨女還沒婆家,嫁我也不錯……”
“人我已經放了,不許任何人爲難她們。”數年未見的馬國傑,精神飽滿,目光清澈。掃了一眼劉黑七,邁步來到賽保義面前,蹲下身子說道:“山東,也是我的家鄉,我也希望父老鄉親過好日子。可是,如果有人要把我的家賣給洋人,你說咱山東爺們能答應麽?再者說,有些帳不算一下,總歸氣難平。”
他邊說邊合上老人的雙眼,轉頭對劉黑七道:“下一個目标:袁匪的模範團。以一千拼湊騎兵對兩個團,你怕不怕?”
劉黑七一笑“怕!不怕是孫子!這跟送死沒什麽區别。當土匪是殺人的,不是爲了送死的。要是換别人,我早跑了。可是對付京裏那幫大爺……兩個團少點,不夠塞牙縫。”
“别耍嘴皮子,要能耐,得從事上看。所有人聽我命令,出發!”
這一夜,山林之内火光熊熊,不甘心繼續當喪家之犬的綠林響馬,跨上坐騎,抽出戰刀,随着馬國傑沖出山去。這些人大多無牽無挂,沒有拖累,隻要能活出個人樣來,賭上性命,也再所不惜。在隊伍最前方,一杆清天百日旗,迎風招展。消失數年的葛明軍旗,重現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