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陝西帶回來的那個自己取名福滿的女孩,拉着敬慈的手,指着車間裏的機器,爲他解說着“這叫做紡織機,媽媽說,這是寶貝,能讓人們穿上衣服,能讓工人吃飽飯,還能讓國家變的強大。”
趙家的淘氣包,自從被來自鐵勒的公主與姐姐聯手收拾過幾次之後,對于比自己大的女性很有些恐懼。即使福滿十分乖巧,對他極爲友善,敬慈依舊不敢放肆。在他幼小的腦海裏,女人的形象已經變的非常可怕,不管多麽溫柔可愛的女生,都随時可以變身成恐怖的妖怪,然後把自己打的滿頭包,爸爸還不會爲自己出頭。
于是他表現的與平時判若兩人,不敢做任何惡作劇,隻遠遠的指着機器問道:“這種寶貝……我們家都沒有,肯定是騙人的。爸爸告訴過我,鈔票、銀元、金子才是寶貝。再說,這東西要是寶貝,那爲什麽我一路上看到那麽多人沒有衣服穿,也沒有飯吃?他們不是該在這裏等着寶貝給他們飯吃麽?怎麽還會到粥棚去。”
“小兔崽子,不許跟姐姐犟嘴,不然有你好看的!”後腦勺被爸爸拍了一下,敬慈縮縮脖子,馬上閉了嘴。
一身工裝的鄒秀榮用手揉了揉敬慈的頭發“小淘氣包,在這裏不可以亂跑,否則很容易受傷。不過你的話說的很對,他們需要付出勞動,才能獲得食物。光指望着機器自己出吃的,那就是寶貝才能做到的事,機器可做不到呢。”
等到落座之後,她指指兩人“兩個小不點玩的很開心,以後你該多帶孩子們來這裏坐一坐,福滿一直找不到同齡的孩子和她玩,也很寂寞的。”
鄒秀榮收福滿爲養女,當成了自己的女兒來養。初時,是因爲她的善良,至于現在,這個孩子已經成了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是福滿的親屬出來要領走孩子,鄒秀榮一準會跟對方打一場官司。
有了足夠的營養,和良好的生活環境之後,這個當初守在小飯館附近希望得到些殘羹剩飯的髒兮兮小丫頭,竟然出落的又白又嫩,是個小美人胚子。與敬慈站在一起,趙冠侯幾乎忍不住提出,要結一個娃娃親。但是又想到自己素來标榜戀愛自主,這事,還是不要提的好。
他笑道:“二嫂的工廠,看來新招了不少工人啊。我一路上走過來,發現工人比過去多了不少,聽冷荷說,二嫂準備在正元貸款,擴建工廠。現在這個時候,海外經濟疲軟,出口量太少,擴大廠房合算麽?”
“從成本的角度看,現在擴大生産規模才最合算。”鄒秀榮邊說邊給兩人各倒了一杯水
“雖然海外的市場萎靡,但是國内的市場足夠大。我們的産品因爲經久耐用,質量上乘,染色持久不褪色,在民間向來有很好的口碑。我們定的價格,又是主打中低端市場,整個北方,我們魯布、魯綢的銷路都還過的去。眼下雖然大家的日子都開始緊,可是人要穿衣服,軍隊要換軍裝,隻要把國内的市場做活,一樣有錢賺。要應付這麽大的定單,我們目前的生産能力,恐怕還是不夠。”
“這樣一來,那就得跟國内的同行業競争了,二嫂二哥都是菩薩心腸,到時候看到那些人破産,心裏又會不好受。”
“他們不破産,一樣會大幅度裁員削減員工福利,最終把人逼到了山東。”鄒秀榮向椅背上一靠,用手輕輕揉着額頭“這些天,我爲難民的事情奔走,跟其中一些人聊過。他們家鄉的士紳富翁,并不是沒有力量拯救他們,隻是他們吝惜于拿出這部分力量來救人。或許在他們看來,救這些窮人的收益太少了,甚至是有出無進,在眼下的經濟形勢下,都不願意花錢買名,于是選擇了放任自流。讓這些人破産,我是沒有什麽思想壓力的。我的工廠做的越大,能救的人就越多,從這個角度看,我是在行善。現在的人工、材料都比平時便宜幾成,我現在隻要付出平時四分之一的工資,就可以招到工人。這個時候擴建工廠,算的上最劃算。”
她的眼睛裏閃爍着神采,“有不少洋商在和我接觸,準備賣出他們的機器設備。那些機器設備的報價,比平時要低出幾成。這次海外的經濟風波,我們受影響很大,他們的日子自然更不好受。很多洋商已經瀕臨破産,急需要把手裏積壓的物資變現回籠。這個時候買東西,很劃的來。”
山東一直推行的外向型,服務型經濟,對于洋人來說,是一個堪比松江的投資天堂。隻要來山東投資,就能享受各種政策保護優待,而且軟硬件設施,都是全國之冠。因此大批的洋商在山東開辦洋行、工廠,山東的繁榮也和大量海外資金的流入密不可分。
随着母國經濟衰退,這些洋商也都受了害。許多洋行已經難以維持,需要變現回國,給自己留一份安身立命的資本。另外,戰争的陰雲逡巡不去,也讓一部分商人感覺留在山東不再安全,相對而言,他們更願意選擇回國生活。
因此,積壓在倉庫裏的商品,以一個相對公道的價格出售,有些時候,甚至是跳樓價也要認。鄒秀榮因爲有正元的關系,與洋人可以直接接觸,不需要被買辦盤剝,拿貨的價格更低。她提到這一點,也由衷的稱贊着趙冠侯的謀劃
“各省都受經濟風波的影響,我們靠着洋人急于脫手的機會,多少還能回籠一部分資本,算是下場比較好的。外省的商号,大多是單純的虧損,沒有收益。還有的,是跟洋人打交道的次數少,也不熟悉對方的行事風格,結果被騙的一塌糊塗的大有人在。反倒是山東,因爲跟洋人交道打的多了,思維上,已經沒什麽太大差别,接觸起來很容易。這其實,都是你的功勞。”
“二嫂,你要這麽誇我,我會驕傲的。”趙冠侯一笑“現在這個局面,還是得需要你們這些财神爺來幫襯才行。”
“我不算什麽财神,如果要說财神,你自己家裏就有兩尊,都還沒動地方。”鄒秀榮報之以笑容
“我隻是盡我自己的力量,能多幫一個人,就多幫一個人。難民裏很有一些害群之馬,聽說整個山東,都在對他們進行打擊。這樣的事做的很對,當乞丐,就要有個乞丐的模樣,不能由着他們的性子亂來。可是也有一些是真正的可憐人,應該給他們一個機會。”
她來到窗邊,指着工廠裏一個女工道:“我見到她時,她正在出賣自己。一個大姑娘,隻要兩個饅頭,就可以得到她。我和思遠幹葛明,爲的就是結束這種罪惡。沒想到即使推翻了皇帝,建立了共合,這種事依舊在發生。我的力量有限,救不了所有人,但是能救一個,總要救一個,力之所及,我會盡可能多的救一些人,這樣,總可以對的起自己的良心。”
“城裏的粥棚,有不少都是二嫂出錢辦的,幫了山東福利署很多忙。鳳芝雖然負責救濟這一部分,可是她這個人啊,粗枝大葉的,幹精細事不行。還得是二嫂幫她。對了,今天二哥的船該到了,咱們一起去接?”
與袁慰亭政見相左,最終對袁正府失去信心,一怒挂冠的孟思遠,已經徹底回歸了商人的身份。他依舊是山東第一紡織廠的總經理,同時在山東省議會擔任議員。除去紡織業以外,開設商店,參股礦廠、報社。
回歸自己所熟悉的商業領域之後,孟思遠如魚得水,事業做的順風順水。隻是由于柳氏的存在,他和鄒秀榮之間,始終隻是志同道合的葛明夥伴,而沒有恢複夫妻關系。在商場上,第一、第二紡織廠還是競争對手,兩人的相處,很有些古怪。
但是三人見面,氣氛依舊融洽。邊向回走,孟思遠邊道:“這次到南方,情形很是不容樂觀。海外的經濟疲軟,對于本國的影響非常大,松江的股市,又是一片哀号之聲。隻有生絲依舊堅挺,比如鎮江陶家,他們的收入反倒更多了。看來泰西各國,确實可能打一場大仗,采購的物資,多半與戰争有關。”
在山東,有孟思遠開設的報館,消息并不閉塞。巴爾幹半島已經燃起硝煙,雖然目前看,這是一場一邊倒的戰役。可是對于國際形勢并不陌生的三人都能意識到,這隻是戰争的開端,遠不是終結。
随着戰火的彌漫,經濟問題,短時間内解決不了,難民的數量還會上升。爲了安撫難民,孟思遠已經調撥了數千件棉衣待用,可是比起難民數字來,依舊是杯水車薪。
“眼下雖然是秋天,但是很快,天氣就會轉寒,這些人既沒有口糧,也沒有禦寒的衣服。如果不對這種情況做出處置,到時候我們将看到滿街的死人,也許是凍死,也許是其他死法。即使不考慮外界的評價,單純考慮對經濟及社會治安的影響,我們都必須事先做出防範。”
趙冠侯點點頭“我明白,嶽父怎麽死的,我還沒忘呢。津門那次的民變,絕對不允許在山東發生。于治安上,我已經動員了軍隊,随時可以出發鎮暴。這是我手裏的棍子,至于胡蘿蔔,就得找你們這些财神爺一起來想辦法。”
“不光是經濟,輿論導向上,同樣重要。”孟思遠皺着眉頭道:“現在山東,很是有些歪風,我想,你這個當家人所知道的,一定比我更清楚。在議會裏,也很有些議員興風作浪,當然,這也跟鳳芝在議會的一些做法有關系,随便打人,實在太野蠻了……我們不提這個,隻說當下。這些雜音背後,很可能有其他勢力的推手,我在南方時,就有人向我提出過,扶桑人對于山東的訴求,我們必須慎重對待。一旦處理不當,很可能釀成嚴重的外交事件,不可不防。一些無中生有的言論,很可能就是扶桑人搞出來的離間計,雖然這種辦法上不了台面,我認爲還是該正面回應,不能讓他們随便的胡說八道。比如最近有報紙上刊登,說老四與普魯士人定立了秘密協議,以犧牲山東主權爲代價,向普魯士人貸款。對這一點,我在報紙上已經予以斥責……”
他說的正起勁的當口,忽然,護衛人員高喊道:“漢娜小姐到了。”
隻見風風火火的漢娜,身上穿着一身獵裝,邁着長腿朝趙冠侯走來,大喊道:“對不起,我想要占用你一些時間。關于兩份地皮的契約,官府堅持,必須有你的簽字蓋章,才能生效。你是知道的,安德魯主教是多麽迫切的希望,那兩座教堂能夠早日完工,我們應該加快工程進度不是麽?”
趙冠侯朝孟、鄒兩人告了個罪“對不住,我得先忙這邊的事。還有,二哥不必急着在報紙上替我辯白什麽,山東的官方報刊,會做出正面說明。”
對于兩人的關系,孟思遠是早就知道的,因此看兩人把臂而去,倒也沒覺得有什麽奇怪。他看向曾經的妻子“山東的事情?”
鄒秀榮搖頭道:“我現在隻是個商人,内政方面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寒芝也不會跟我說。這次的開支數字會很大,你也知道,現在山東各地方都要用錢,偏又不容易賺錢。從正元的情況看,勉強維持微利都很艱難,拿不出太多的資金來幫助山東救災。可是放任不管,不是個辦法。山東的福利,爲各省之冠,單是每年的軍人福利開支,就是一筆巨大的數字,這些都是客觀的難處。”
“我明白,老四要經營這麽個局面,還要保證大家都過的好,确實很難。”孟思遠點頭道:“可是,老四總不會真的把山東主權抵押出去,向普魯士貸款吧?之前的興修水利大借款,山東實際到手的資金隻有一半,另一半用途不明,很可能被袁正府用做收買議員。如果這次再向普魯士貸款,不是重蹈覆轍?而且以山東的路、礦權作爲抵押,絕對是贻害無窮的事。或許是這位普魯士姑娘對他施加的影響力,色令智昏,我們既然和冠侯是朋友,就不能看他犯錯誤。”
“錯?他哪裏錯了?我怎麽看不出?”鄒秀榮微微一笑“老四搞女人是有的,但是說因爲搞女人,就搞到要賣國,這話我不肯信。你和他雖然是結拜手足,還不如我這個嫂子了解他。事情根本沒那麽簡單,貸款的是是真是假,我無從判斷,但是我估計沒錯的話,這次,肯定有人要倒黴。而且倒黴的人,還不是一個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