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王府内,福子的臉色同樣很難看,說完這一句話,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她的年齡并不大,身體也向來強健,愛玩愛鬧的她,一向充滿了青春與活力。可是随着金室的退位,她的精神和健康,都大不如前,尤以這一兩年間,衰退的更爲厲害。
京城裏流言很多,随着袁慰亭祭天,就有人傳說着,大總統将要恢複帝制,取消共合。可是當時想來,多是猜測要還政于完顔氏,以紫禁城中的小天子複位,袁慰亭自己則以攝政王的身份,繼續控制着這個國家。
依舊留于京内的旗人,奔走歡呼,都盼望着能夠恢複鐵杆莊稼,還有人編造着幾時幾日補發錢糧之類的謠言。可是到了福子這個級别的人物,所知的消息,遠比下層的人多,對于這類的消息,實際是并不抱幻想的。
北府這幾年間的日子并不難過,由于有趙冠侯的關照,以及之前福子将全部積蓄存入宗室基金,每一年,都可以獲得豐厚的年緊回報。比起他們的同胞,他們依舊可以享受着奢華的生活,衣食用度,不遜于當日。
甚至于還有人給福子送禮,希望她能代爲出頭,疏通趙冠帥的關系,實現自己的目的。從生活上,她們并不困頓,比起那些需要耕作或是到工廠上工,乃至于扛槍爲兵的同族,日子可以算的上是天堂。
但福子心情,并沒有因爲生活的優越而變好,事實上,她所擔心的東西,也不是簡單的食宿問題。
一朝興,一朝滅。在一個國家的心髒裏,存在着另一個正體的怪異現象,古來未聞。這個******能存續多久,始終是她的心病。固然皇宮裏謹小慎微,她作爲皇帝的本生母,更是謹慎到了極處,生怕某一件事做的不對,被人抓住把柄,從而牽連到深宮内的愛子。
保證自己兒子地位乃至于生命安全的,并非是洋人的監督,或是共合正府的承諾,而是趙冠侯和他手下那幾萬虎狼之師。她始終堅信,隻要有這個大哥的關系在,自己就什麽都不用怕。
但是皇袍加身這道菜的出現,卻粉碎了她最後的盾牌,讓她整個人垮了下去。如果連大哥都背叛了自己,那麽自己的手裏,到底還能抓住一些什麽?一旦袁慰亭皇袍加身,自己這些前朝宗室,恐怕是他第一個鏟除的對象。不但自己目前的生活不能維持,就連兒子的性命,都保不住。
沒有能夠自保的武力,即使想要翻臉,也沒有本錢。她唯一的武器就是眼淚,在絕境面前,索性将火力全開,哭的泣不成聲。
醇王與趙冠侯不和,以前下過殺手沒能成功,現在位置對調,再見面,總覺得仿佛有無數隻蟲子在身上爬來爬去,不管如何對待都不舒服。這個時候幹脆不露面,隻由妻子招待。于是,當妻子痛哭不停時,就連個勸解的人,都不存在。
趙冠侯苦笑兩聲
“福子,我就知道你得怪我,可是我說一句話,那事,真不是我的授意。你想想看,我如果有這麽個心腸,今天又怎麽會來見你。”
“大哥又在騙人了,做菜的是你的愛妾,不是你點頭,她怎麽敢?”
“大太太!”趙冠侯無奈的說道:“我也是散了壽宴,問鳳喜的時候才知道,是大太太沈金英,私下對她說的。山東現在要表一表忠心,體現自己對大總統的擁護。要麽就是捐一筆錢,要麽就是想點别的辦法。你現在很少去六國飯店,消息不如過去靈通,這兩年經濟形勢不好,我這裏也很難。如果是捐款的話,壓力太大,所以鳳喜,就想了那麽個主意。”
福子這才停止哭泣,瞪着趙冠侯道:“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答應的事,一定要做到。不管怎麽說,仲帥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也要有所報答,袁慰亭他怎麽想,我不敢做保,我隻能說我怎麽想。不管是共合也好,還是搞什麽制度也好,濮仁的安全還有你們夫妻的安全,都由我來保障。如果誰敢對你們不利,我絕對不會答應。”
“真的?”福子的眼睛一亮,猛的抓住趙冠侯的胳膊“你……你不能騙我!”
“那是自然的,我什麽時候又騙過你了?優待宗室,是我參與制定的條款,地位如同中保。誰如果違反這個條款,就等于把我這個保人放到了火上烤,我自然不會答應。不過福子,這事要反過來說,宗室自己,也要檢點一下。共合四年,弊端很多,但是不管怎麽說,比起帝制來,共合依舊是人心所向。大總統或許一時犯了糊塗,但終歸會清醒過來。如果……如果宗室裏有人從中興風作浪,一旦激起國人的憤怒,我雖然會保障你們的安全,但難保,不會發生其他的事情。”
福子的臉色一變,手抓的又緊了一些“大哥,你是說?”
“我的意思,你應該能明白。柔然草原上的王爺們,總是在鬧事。這原本與宗室沒什麽關系,可是他們經常打出小皇帝的旗号來,這就等于是潑髒水。固然大總統明白,這些人的行爲,不可能與小皇帝有關。但是……如果有證據證明,柔然王爺們的活動,與某些宗室有關聯,未來的發展就很難說。民衆未必能理智到,把宗室區分對待,隻會把所有宗室看成一個整體。到時候少數人爲非作歹,卻要全部族人來爲他承擔責任,就很不妙了。”
内外柔然的叛亂,随着共合的建立,又變的猖獗起來。這裏面固然有着鐵勒、扶桑勢力的影響,以及柔然王爺們自己的利益訴求,但是以柔然叛騎的力量,已非當日巴布紮布之流可比。
叛亂武裝裏,已經出現了大批西式步槍,甚至于可以與共合軍人,展開陣地戰。在那些新式武器背後,從來不缺少來自旗人宗室手中的資金。
即使是福子,對這種情況也并非一無所知。但她雖然沒有支持柔然獨立的立場,同樣,也沒有反對他們的理由。一直以來,她隻是以局外人的角度,看着柔然草原上的變化。可是當聽到趙冠侯提出,這些宗室的援助行爲已經爲共合所掌握,且可能威脅到自己兒子時,她的心陡然一緊。
“這……這可該怎麽辦?那些人自己做的事,我們又有什麽辦法。大哥你是知道的,現在不比前金,皇帝說話都不管用何況是王爺。我們即使反對,又怎麽管的住他們?”
“不一定要管住,第一要不參與,第二要懂得站隊。”趙冠侯循循善誘:“比如,你知道有哪個宗室在秘密援助柔然人,就可以把這個情況告訴我,其他的事,就由我來辦。就像宗室基金一樣,實際上,由于這兩年的環境不好,基金一直在虧錢。這是我們當初定立契約時,就已經約定好的,基金作爲一種投資,先天存在風險,請謹慎從事。大多數宗室,都要承擔這種損失所帶來的後果,不但利息沒有,本金也要受損失。可是你看你和五爺,不一樣按年拿利息,一分錢沒有少過麽?這就是因爲,你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是親人,就算是虧了别人,也不能虧了你。同樣,你也不能因爲他們是宗室,就護着他們,知情不報,這也是不對的。柔然草原鬧的兇,對你們沒有好處。大總統不傷害皇帝,是因爲确信他沒有危害,可是這些叛賊拿着小皇帝的旗号擴充力量,這就讓大總統很不高興了。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們成了氣候,皇帝變的有威脅了,你說,大總統會……”
福子連連擺手“别說了,這話我可不敢往下聽了,隻一想,我就覺得心驚膽戰。大哥,無論如何你要答應我,必須保證仁兒的安全。就算他袁四想要篡位,仁兒也可以把一切都給他,隻求保住他的性命。至于你說的宗室的事,我答應你,一定幫你留心。不管是誰,隻要查出來他勾結柔然人,我會向你報告。”
她又問道:“那……那若是知道是誰向柔然人提供幫助,大哥準備如何對待?”
“還能如何對待?自然是給予最嚴肅的處理:罰款!他在宗室基金裏的投資,就要受到罰款懲罰。沒有投資的麽,那就隻好逮捕、抄家外加罰款了!總之,凡是試圖幫助柔然叛騎,分裂共合版圖的,誰都沒有好下場!作爲共合軍人,這是我的職責,希望你能明白。”
趙冠侯的表情嚴肅,目光堅毅有力,福子看着他的模樣,仿佛看到了當年意氣風發的父親,一時竟是看的癡了,忘了該說些什麽。
“明明就是找個借口,把這些宗室的錢,變成自己的錢,偏還要說的義正詞嚴。”火車上,擺着一張西洋棋盤。簡森擺弄着棋子,掩口微笑。陳冷荷與她對弈,也看着一旁的趙冠侯道:
“你的陰謀太多了,讓我都要懷疑,你到底哪句話跟我說的是真的,哪句話又是假的。”
由于要履行條約,沈金英的壽宴一結束,趙冠侯一家,立刻踏上了返程的火車。旅程之中,女人們各自找着自己的消遣,像是國際象棋,就是簡森與陳冷荷最爲欣賞的一種娛樂方式。
趙冠侯的棋力,遠在兩人之上,基本是兩個女人聯手,都被殺的潰不成軍。也正因爲此,他被剝奪了比賽資格,隻能在一旁切水果,準備飲料,做個雜役。
趙冠侯也樂此不疲,不以爲苦,隻看兩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就已經值回票價。他微笑道:“這不能叫陰謀,隻能叫做外交辭令。事實上,我說的不是假話,我這麽做,确實是在維護國家領土的完整,隻是……順帶有點私心而已。至少我對你們說的,可是真話。”
“一部分真話而已。”陳冷荷白他一眼,順手接過趙冠侯遞來的牙簽,将上面紮的蘋果放入口内,慢慢咀嚼。
“像是你設計的整個布局,爲什麽事先不向我們說明白?”
趙冠侯心道:簡森事實上知道的比你多。但依舊不動聲色“這是保密的需要。不是說你們會出賣我,而是你們不是專門的情報人員,很可能在不經意間走漏消息,那整個局就布不成了。你要知道,這一局,是把阿爾比昂、卡佩、普魯士,泰西三大強國都計算進去的,稍微有一點不謹慎,都有可能導緻整體局面失控。如果是那樣,後果不堪設想。事實上,在普魯士的最後一批物資接手以前,我也不敢說計劃徹底成功。”
簡森同樣微笑着看着趙冠侯“如果漢娜小姐知道,她所愛的人,一直以來,都在計算着她的祖國,不知道她會怎麽想。”
“随她的便了。”趙冠侯攤攤手,做個無可奈何的樣子“這麽一場席卷泰西的戰争,甚至可以說,從某種意義上,有可能改變世界未來的正直格局。我隻能選擇赢家身上投注,同時,再得一些好處。當然,這個局如果輸了,可能輸掉的就是我的所有,但是我認爲,這個風險值得冒一下。你們現在覺得呢?”
“你已經決定了,那還有什麽可選的?”陳冷荷哼了一聲,随即張開檀口,指示趙冠侯喂自己水果吃。她很想在十格格面前表現一下自己所受的寵愛,可惜十格格到另一節車廂裏去處理文件,不在眼前。
等到把水果吃下去,她繼續說道:“反正已經不可能離開你了,不管是輸是赢,結果都由我們一起承擔吧。即使輸到一無所有,我也不會後悔的。”随即她輕輕的推動了眼前的棋子
“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