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龐大的基數,每一天消耗的糧食,都很驚人。即使事先有所準備,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真到了落實環節,總是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糧食接濟不利,又或者是來不及做成熟食,本以爲足夠的食物,結果到開始分發的時候發現不夠數。
好在,這些人都是餓慣了的苦出身,偶爾接濟不上,也不會有什麽怨言。相反天天吃飽,對他們來說才是異數。
這次遷移的人口,超過十五萬,主要以青壯年爲主。這些人共有的特點,就是在家鄉沒有産業,如果留在陝西,就要給他們找一個生計。否則,很容易就上山當刀客。遷移他們的難度,也比遷移那些有産者容易。這些人都是窮苦出身,能夠忍受惡劣的環境,當然,也更可能制造惡性事件。
是以,在蔓延長龍的兩側,一支規模龐大的騎兵,如同牧羊犬伴随羊群一樣,在驅使着隊伍向目的地前進。一方面是嚴刑竣法,死亡的威脅,在頭上盤旋不去。一方面,則是内部沒有信任的基石,官府鼓勵告密的制度,導緻父子兄弟,都不能互相信任,也就沒辦法團結起來鬧事。
隊伍行動途中,爆發過幾次小的騷亂,但很快就被平息。幾百顆人頭砍下來,人也就消停了。
高原上,兩騎白馬并辔而立,趙冠侯放下望遠鏡,看着身旁的楊玉竹“郭夫人,你的身體還能支撐的住?如果累了,還請你趕快回去休息。”
楊玉竹也将望遠鏡放下,很灑脫的一搖頭“不必了。秦川的女人,沒有這麽嬌貴。娃生在馬上地頭的,有的是,不要緊。今晚上的天氣很冷,這一晚過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又要凍死。”
“沒錯。這麽多人行動,我不可能準備的出足夠的燃料。凍死病死,都是難免的。我現在還在擔心瘟疫,一旦瘟疫爆發,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好在佩萱和教會的人已經在做防疫的工作。但是,他們不移民又會怎麽樣,我想夫人心裏也有數吧?要麽他們死,要麽别人死。這些人留下,就是這兩個結果。日子過不下去了,就要放搶。扶犁養不活自己,就隻能拿刀。到時候,就又成了弱肉強食的世界,對于無拳無勇的普通人來說,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楊玉竹看着陷入休眠的長龍“他們到了山東,日子過的就一定會好麽?你的山東,安排的下那麽多人?”
“除了山東,還有蘇北。另外,還有關外。事實上,未來可能還要算上泰西。總之,人肯定是不嫌多的,尤其是這些有力氣的。他們隻要肯付辛苦,就可以有一口飯吃。日子會很難,但不會難過在這。也可能會死,但危險性,也不會超過他們當刀客。”
楊玉竹看了看趙冠侯,抿起嘴唇“我看不透你。你和郭劍有些地方很像,有些地方又不像。你比他洋氣,懂得洋玩意也多。像是這移民的事,郭劍肯定不會做。他會打開大戶的糧倉,把裏面的糧食分光,來救濟他所看到的每一個人。在吃光最後一粒糧食之前,不會讓人餓死。”
“是啊,他這樣,确實比我更親民,可問題是吃光糧食之後呢?總歸是糧食不夠吃,而不是糧食富裕。何況,救國君有破壞而無建設。井俠魔的華縣,算是治理得最好的一個,其他幾處是什麽樣子,你心裏也有數的很。農人都去當兵,地裏沒人種莊稼。大家都想着要吃大戶,過平等的日子。可是光靠平等,等不來糧食,等到大戶吃光了,你們隻好到他處就食。這是蝗蟲,不是個治理地方的辦法,我要的是秩序,不是公平。或許很多人會覺得不公平,不過無所謂,隻要不出亂子,就一切都好。”
楊玉竹冷笑一聲“我不知道你所謂的秩序,和郭劍追求的公平,哪個更好。我是個戲子出身,讀過幾天書,懂的道理不多。跟你講道理,是講不通的。我隻能用我的眼睛去看,看看百姓的日子是過的好了,還是過的差了。我答應過,給你當部下,就一定做到。郭劍的事……我也要謝謝你。”
處決郭劍的時候,由于頭上戴了黑布,人也被打的血肉模糊,五官無從辨認。實際是找了一個體形酷似郭劍的俘虜,用藥毒啞了以後頂缸。真正的郭劍,以毒藥毒死之後,草草下葬,埋葬的地方,就隻有楊玉竹知道。
刑場的情景,楊玉竹現在想來,依舊心有餘悸。她雖然知道百姓對郭劍有不滿,但沒想到恨意那麽深。罵聲一浪高過一浪,石頭、土塊劈頭蓋臉丢過去,打的那犯人狼狽不堪。
曾經擔心的劫囚問題,到了實際場合就會發現,實際是多餘的想法。就是有人想劫囚,也沖不出那麽多憤怒民衆組成的包圍網。
有錢的士紳出了重金,要買郭劍身上的肉。連那些他名義上的太太們,也加入了聲讨者的行列,用盡世上最毒的字眼,在詛咒着待斬的囚犯。
那個時刻,楊玉竹反倒是替郭劍慶幸,慶幸他可以死的很從容,也可以死的很有尊嚴。不至于受這些人的折辱,死也能死的像個英雄。
也直到那個時刻,楊玉竹才意識到,救國君或許一直以來,都隻是自己感覺很好。認爲是在爲秦川父老戰鬥,卻沒人問一問,秦川父老自己,是怎麽想的。當弟兄們将往日所受的不公盡數讨回之時,也在不經意間,制造了新的不公。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自己曾經最讨厭的那一批人。
若說仇恨,自己不可能不恨趙冠侯。但是如果說報仇,那麽這些民衆的怒火,又該找誰報仇?而且恩仇兩字糾纏一處,讓一向自诩巾帼丈夫,恩怨分明的楊玉竹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個算法。
郭劍的遺産并不算太多,分給那些被搶來的女子後,楊玉竹自己,隻留了很少的一部分。日常開支,全靠趙冠侯撥給。
按照刀客的規矩,禍不及妻兒,可是也犯不上供養自己。何況趙冠侯也有過承諾,等孩子生下來,将送其進入學堂讀書,至于未來其選擇什麽樣的态度對自己,都沒有關系。這樣的大度,在刀客裏都算少見,即使劉佩萱不再給她下藥,她也提不起這個力量,來完成複仇的行動。
自己可以死,郭劍的血脈必須留下來,更何況,還有大批郭劍的餘部。他們的性命,同樣操縱在自己手中。
陝軍缺乏紀律,也同樣缺乏新式教育,可是西北民風尚武,大批士兵都有着很強的武術功底。如果能夠訓練改編,就是好兵。是以,趙冠侯對俘虜區别對待。除了一部分人拉出去砍頭,平息民憤外,大部分俘虜得到了保護,甚至飲食待遇,比在民軍當兵時更好。
楊玉竹基于交易,也積極勸說着這些士兵投降。如果自己行刺的話,這些弟兄,又會有什麽下場?
……等孩子降生之後,再說吧。數次與趙冠侯并馬同行,近在咫尺之時,她都有機會拔出身上暗藏的懷刃,血濺五步。可是,最終還是松開了手。
趙冠侯忽然道:“郭夫人,有時間去一趟商南吧。鎮嵩軍在商南,準備接受改編,我想……你或許想去看下。”
“現在麽?”
“什麽時候都可以,總之,人就在那,不會憑空飛走。如果你的身體不好,就等一等。”
“那就盡快吧。大帥也要去?”
趙冠侯一笑“那是自然的,改編授銜的大事,是少不了我的。何況等到冰一化凍,水路通暢,這些移民,可以乘船前往山東,我也要去看一下才好。”
大批移民的到來,也讓商南忙的不可開交。鎮嵩軍連次作戰,目前剩餘還有四千餘人,按照約定,編成爲一個旅。安置難民,維持秩序,就成了這個新編旅目前第一号工作。
鎮嵩軍的人馬長于破壞,維持秩序的事,算是有些強人所難。但他們有着自己講道理的方式,馬棒和砍刀,代替了制度和規則。難民中的婦人基本沒有相貌可以入眼的,但是勝在年輕,青春無醜女。于是一些體态稍微好一些的女人,就逃不過鎮嵩軍士兵的掌握,哭聲和罵聲,從早到晚,萦繞在鎮嵩軍的營房裏。
士兵雖然換了軍服,但是依舊與當趟将時一樣,軍裝穿的松松垮垮,沒人當一回事。幾個士兵緊着褲子從一座營帳出來,邊走,還邊對剛才的女人品頭論足。忽然,迎面一隊人馬走過來,沒等看清是誰,就看到了那春日陽光下,格外惹眼的紅綢子。
方才還在嬉笑的士兵,猛的挺直了腰,齊聲道:“司令好!”
王天縱是整支部隊的靈魂,鎮嵩軍雖然桀骜不馴,但是對王天縱卻絕對服從。一看到自家首領面沉如水,目光冷厲,幾名士兵竟是不等呵斥,自己就跪倒在地“司令莫見氣,若是我們惹了司令不高興,請司令軍法懲處。”
王天縱看着幾人“蔡老六,劉麻子……你們這幾個龜孫,跟着老子打天下多年,雖然都是兵,但是你們的名字,我也叫的出。大家一個鍋裏吃過飯,一起放馬沖陣,都是兄弟,不分貴賤,不必客氣,起來說話!”
幾名士兵站起來,王天縱看着他們,然後用手一指帳篷“那裏是啥?”
“是……是個娘們……”
“我跟你們說過啥?”
“司令說過,不許玩這些難民裏的女人。可是……可是憋不住了。她模樣還算周正,又沒有親人跟着,早晚也是讓人弄……”
“說的好!像我的兄弟,敢作敢當,不說假話。咱們當趟将,圖的就是金銀美女,見了好姑娘不睡,那還當個球的趟将!男人麽,做這點事,不算啥。”
幾個士兵見長官不惱,心情也放松了些,嘿嘿笑了起來。“司令說的是,您是不知道,那還是個大姑娘……”
王天縱并沒有随着他們笑,面孔反倒越來越嚴肅“辦這事,不算啥,可是違抗我的軍令,又該怎麽說!咱們出來打天下的時候,還記不記得規矩!違抗軍令,其罪不容!刀砍斧剁,絕不容情!你們幾個說,該怎麽辦?”
他的手又指向外邊“在商南城裏,有馮煥章的一個旅,而在咱們附近,又有王飛虎、商震各一個團。他們都瞪大了眼睛,尋着咱的錯處,找到一點,就好有借口繳我們的械!我跟你們說過幾次,現在是當低眉順眼小媳婦的時候,多說一句割舌頭,多走一步打斷腿!你們還給我整這,現在說,怎麽辦!”
幾名士兵沉默了,王天縱也不發話,隻那麽看着他們,似乎要等幾個士兵,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終于,一名士兵挺起胸
“咱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拖累大當家,不能拖累一起吃糧的弟兄。天大的事,也不過是爛命一條。小頭惹禍,大頭抵償,砍了腦袋還能咋?”
王天縱點點頭“不愧是我的兄弟,說話夠硬氣!沒錯,天大的事,就是玩了個女人,殺了頭,誰也不能說啥。來人啊,給幾個弟兄預備好酒好肉,吃飽喝足,送他們上路!”
幾天裏,處決的部下,已經接近一百人。軍紀雖然比起過去有所改善,但是距離真正的勁旅還差的遠。尤其是商南現駐的馮煥章一旅,隻一比較,就能發現差距。雖然殺了這幾名犯事的兵,王天縱的心裏,依舊不能踏實。
一名勤務兵,從營外進來,立正行禮道:“司令!馮旅長派了人來,說中午要在城裏擺酒席,請您和幾位當家的吃飯。”
劉鎮華的眉頭微微一皺“這是唱的哪一出?咱是去,還是不去?”
其他幾名頭領,也都湊過來,各自發表着意見。鎮嵩軍的頭領,号稱十兄弟,都是豫西的趟将,雖然大多沒讀過什麽書,卻都聽過三國演義。宴無好宴的話,既聽過,也見過,于馮煥章的邀請,所有人心裏都沒底。
王天縱來回踱着步,走了幾圈之後,一咬牙“必須得去。要不然,就成了咱不給他老馮面子,将來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他是信洋教的,聽說洋和尚們最講信義,不會騙人。鴻門宴的手段玩不出,咱們多長點心眼,沒事情。再說,趙冠帥就要到了,咱是他招安的,我就不信,馮煥章他敢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