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部隊的紀律普遍松懈,井部雖然紀律略好,但也難免交頭接耳,小聲議論。他們在擔心,擔心魯軍不來,更擔心的是,自己主将的身體。
井俠魔少時習武,身體強健。可是火燒長安的消息一傳到華縣,井俠魔竟是吐血數口,身體到現在也沒恢複。其身上雖然穿着皮襖,可是在這樣的天氣裏,怕也是不好過。
與郭劍部之前的處境類似,大多數井部士兵同樣穿着單薄的一口鍾,在平時活動着軀體,都難免凍的發抖。一動不動的伏在雪地裏,很快身體就被凍的僵硬,不聽使喚。
士兵們忍不住,從伏擊位置站起來,活動着身軀,将帶的燒酒喝上一大口,等到身體有了知覺,再卧回原地。
“郭劍恁娃,把咱司令氣的吐血,咱還要替他打仗,這圖個啥麽?”
“别胡說,司令有話,咱就聽就好了,管他圖啥。總歸是總司令比咱有道理,咱得聽他老人家的話。否則,那就是天地不容。”
“是啊……我……冷啊。這幫王八蛋,非要這個天氣出門,凍煞個人了。你說咱都凍成這樣,司令又咋?”
“司令身上好歹有件皮袍,大概好一些吧,隻要山東那幫瓜慫來的快些,打完仗就好咧……”
士兵受不了,跳起來,在原地蹦達着,邊跳邊向後看“司令,不知道在做啥?”
“還用說,一定是在念大風歌。每次出戰前,都念這個。大風起兮雲飛揚,聽着就爽利……”身邊的同伴,也跳起來,跟着蹦跳着。與他們一樣,越來越多的士兵,忍不住起身,做着劇烈的運動,努力讓自己的身體變的暖和一點。
伏擊的事,他們幹的多了,可是這種天氣,本就不适合出來打埋伏。雪順着脖子,鑽到身體裏,仿佛一記狠毒的冰刀戳在身上,從頭冷到腳趾,人幾乎都要僵住。
步槍幾乎和手凍在一處,從嘴裏呵出的,居然都是涼氣,想要用身體暖手,可是身上凍的發紫,也提供不了多少熱量。
山頭的指揮所。井俠魔的咳嗽聲,也在這風雪夜裏,一聲高過一聲。
他的警衛是其本家侄子,小聲道:“叔,這不得成,人這麽凍下去,都要凍壞了。魯軍這種天氣,還會行軍?”
“一定會。魯軍慣能打苦戰惡戰,咳……當初劉家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雪,他們從德州連夜行軍,一天一夜突擊到劉家台,打了飛虎團一個措手不及。我得到的情報,是跟我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送來的,不會有錯。他是想叫我避一避,躲開大軍的鋒頭,沒有必要騙我。說不定他老哥自己,就在隊伍裏。待會打起來,刀槍無眼,就隻好各安天命。說來,還是我對不起他。”
“可是……可是弟兄們這樣子,不是都被人看去了?”
“沒法子,天氣冷的出奇,這是老天跟咱做對,隻能讓他們動動,否則不用打,自己就凍僵了。還是沒有棉衣啊,若是有棉衣……”
井俠魔部經濟情況不好,部隊冬衣緊張,又把有限的棉衣集中給了敢死隊,即使警衛隊,身上也是穿着單衣。他們與擔任伏擊任務的士兵一樣,也隻能靠劇烈的活動,來溫暖自己的身體。
這處山包不大,警衛排自山頭到山腳,都安排了人,隻是距離極遠。
兩名守衛山腰的士兵,凍的實在沒辦法,把所有的酒一口氣喝了下去還是抵不住寒意,隻能學着自己的袍澤,不停的跳躍,跑動。
兩人在這寒冷的雪夜,想起了家人,想起了自己的家鄉,那個貧瘠的山村。所産的糧食,喂不飽種田的人,更交不起官府的稅。災荒每年都有,賦稅一年比一年多。原本想着,落下了黃龍旗,就是好世界,可是黃龍旗雖然落下去,賦稅卻有增無減,反而更爲嚴苛。
叫的出,叫不出的捐稅,壓的兩個伺候莊稼的好手喘不過氣,扶犁活不下去的時候,就隻能拿刀,給自己闖條活路。可是拿刀的日子,也不好受。若是在家裏,不管多難,這樣的天氣,自己也該是蜷縮在破被子裏,點上一堆火,讓自己暖和一下。
如果眼前有一堆火,那該多好。火苗能驅散寒冷,能讓自己暖和,四肢不至于這麽僵,腦袋也不至于那麽沉。呼吸……呼吸都變的困難了,胸口變的好疼。都怪這該死的天氣,都怪這魯軍……火,有一團火,該多好……暖和,暖和一下……
兩人這麽想着,仿佛真的來到火堆旁邊,火焰給他們帶來溫暖,讓他們忍不住,閉上眼睛,陷入永眠……
風雪大作中,井俠魔一方的目力也大受影響,況且伏擊之中不能舉燈火,所有人都隻能靠目光搜索。
警衛兵大部分都看着前方,與自己的袍澤一樣,關心着魯軍幾時才能到達伏擊圈。少數人警戒着山下,但也是心不在焉。魯軍是外來人,這小山頭地處偏僻,他們怎麽可能到的了。
忽然,有人影從山下蹒跚而上,看穿戴也是一口鍾,這是自己的弟兄,衛兵倒沒有太過緊張,隻是按條例舉起步槍喝道:“口令?”
“魯軍!”
回應的,是一聲槍響。舉槍的衛士身形搖晃一下,随即向下倒去。倒下的時候,眼睛怒張着,依舊充滿了疑惑,一個魯軍,怎麽敢來送死。山下的弟兄,又是幹什麽吃的?
槍聲驚動了寂靜的夜,其他衛兵這時已經忘了寒冷,紛紛舉起步槍,瞄向開槍之人。可這聲槍響如同一個信号,四面把方,無數身影忽然出現。他們與井部敢死隊一樣,也是外穿羊皮襖,依靠僞裝色隐蔽。所不同的是,他們并沒有選擇埋伏在某個位置,而是僞裝前進,直到這時才突然出擊。
沒有喊殺,也沒有多餘的對話,隻是單純的殺戮。進攻者一水持左輪手槍,竟都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在惡劣的天氣裏開槍,依舊保持着良好的命中率。幾排彈雨掃過,警衛排已經傷亡過半。
井俠魔的侄子井虎,拼命用身體擋着叔父,大喊道:“叔,恁快走!您在,軍就在!快走!”
進攻者的推進異常迅速,警衛排已經徹底被打的崩潰,但是靠着對主官的忠誠,依舊拼死反抗,沒有人投降,也沒有人逃跑。警衛兵忍着傷,拼命的爬向一個柴草垛,想要點火報警。可是他剛剛來到柴草垛旁,一股巨力從身後襲來,将他撞的向前跌撲。手槍頂在了他的後腦上,随後就是一聲槍響。
殺人者解決了這名警衛,看了看柴草垛“不就是想要報信麽,我幫你點!”
事實上,即使沒有點火爲号,在寂靜的晚上,這樣密集的槍聲,也足以驚動井部伏擊部隊。王振武驚叫道:“不好,司令部!敢死隊,給我來!”
敢死隊員離開預定位置,向着山包下拼命的沖過去,隐蔽已經沒有意義,相反,他們舉起了燈籠照明,同時也是對進攻者的警告。等他們趕到時,井俠魔正被三名警衛攙扶着退下來,山包上的槍聲已經變的稀疏,顯然警衛排差不多都報銷了。
“殺回去!快殺回去!”井俠魔并沒中彈,一見援兵到來,立刻指揮部隊轉向山頭。這時,那小山丘已經化爲火海,進攻者不但點燃了柴草垛,還将燃燒的柴草四下丢棄,把井俠魔的臨時指揮部也全部燒毀。至于這些襲擊者本身,卻如同幽靈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追!”王振武大喝一聲,帶着敢死隊向山下沖去。這些關中刀客身手敏捷,在雪夜之中,隻穿着草鞋,腳闆凍的生疼發僵,卻依舊健步如飛。攻擊者逃的很快,但是刀客追的也并不慢,追逐的遊戲,持續了大概幾分鍾,前鋒就已經有了接觸。
與所想象的不同,攻擊者逃跑,卻并不意味着怯戰,追擊也不是簡單的追殺。敢死隊的前鋒,以爲自己将能替死去袍澤報仇,将行兇者一網打盡時,卻發現自己也成了獵物的一部分。
槍彈,從四面八方打來,密集如同雨點。這些羊皮襖并不能抵禦槍彈,位于第一排的關中豪傑,在槍聲響過之後,便長眠于這無邊的雪夜。進攻者的人數似乎不少,留守後路的哨兵顯然也被摸掉了,所以對于這麽一支部隊的調動,井部竟是一無所知。
王振武也覺得一陣氣餒,大喝着親自帶兵又沖上去,這些敢死隊都已經做好犧牲準備,提着刀向前,頂着子彈沖鋒。敵人的火力很猛,排槍的密集程度,在關中的戰場上還從未見過。敢死隊連沖兩次,都是隻沖到敵人身前,就被打了回來。這些人不但槍彈打的快,肉搏拼刺也不遜色,敢死隊竟是占不到便宜。
情況似乎不大對頭。王振武發覺,自己面對的,大概不是一支小規模的偷襲隊伍,而是成建制的人馬。單純靠敢死隊拼殺已經不是辦法,急忙又調動了一支部隊上來增援,想要迂回到這些伏擊者的側翼攻擊。可是迂回部隊隻行動到一半,兜頭,也是一頓排槍打過來,這一路,竟然也有兵。
井俠魔這下也有點疑惑,這兩下的戰場上,自己投入的部隊已經超過千人,竟沖不動敵人的防線,這支偷襲的隊伍有多少,他們是怎麽來的?埋伏肯定打不成,隻能改伏擊爲正面戰争,所有的伏兵離開預定位置,向着鳴槍的地方增援。
可是其中一部分人,已經站不起來。寒冷的天氣,單薄的衣服,讓這些士兵沒來得及血灑疆場,就已經含恨而亡。
可此時的井俠魔已經沒有時間傷心,戰局的變化,已經越來越對勁,前線的槍聲依舊很激烈,絲毫沒有得勝的可能,似乎是打成了膠着。就在這時,遠方漸漸傳來一陣古怪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如同成千上百隻蠶,在同時啃噬着樹葉。這是……軍靴的聲音。
等待以久的魯軍終于出現了,但他們出現的,顯然不是井俠魔希望的時間。在官道上,大批的步兵,邁着沉重的步子,正向交戰區域前進。山野之間,處處槍聲殺聲,不絕于耳,井部從獵人變成了獵物,從伏擊魯軍,竟變成了被魯軍所夾擊。
戰場打的極是混亂,山林荒野之間,處處有火光跳動,處處有槍聲響起。井俠魔的指揮部已經換了兩處,可是身邊能控制的部隊依舊不多。
由于天氣惡劣,他與前線的軍官已經失去有效聯系,往往不清楚每個人的具體位置,也搞不清楚敵人到底有多少。
仗打的莫名其妙,井軍隻知道有敵人殺進來,又退出去,重新又殺進來。自己的部隊想要沖出去,則總是挨槍彈射擊。王振武建議道:
“還是先回華縣吧,這天氣不得目力,弟兄們身子又凍的發僵,打仗太吃虧了。他們的槍也太狠,打的比我們遠,也比我們快,還有小炮。火力上,我們也吃虧。”
“現在連勝負都搞不清,這仗打的有點窩囊,再堅持一下,等到天亮再說。告訴弟兄們,給我頂住。另外,向華陰方面求援,再給郭、張兩部送信,讓他們迅速出兵。”
王振武見井俠魔拒絕撤退,隻好點頭下去,很快,救國第一軍就點起了燈火,有人扯開叫破天的嗓子大喊道:“總司令跟咱們并肩作戰,甯死不退。弟兄們,爲了總司令,跟魯軍拼了!”
多年以後,有人自陝西古物市場購得魯軍陣中日記,對于這一戰的記載爲:“井部于救國君中兵力最少,裝備亦劣。但是,部隊官兵對于井俠魔本人十分擁護,願爲其拼死,這導緻我軍在陝西會戰第一階段,付出的代價超過事先估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