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的寒,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劍,刺破他身上的棉袍,在他的傷口上攪動着。在那片刻之間,他仿佛靈魂已經離了體,沖出地窖升空而去,低頭可以看到,自己這幾個人,就那麽蜷縮擁擠在一起,仿佛是陰溝裏的老鼠,等待着夜幕降臨,才敢出來覓食。
他的腦袋昏昏沉沉,雖然不能睡,但是也不清醒。直到上面的說話聲傳下來,才把他從這種混沌的狀态中驚醒。
“郭劍爲人精細,你們不要被他看出破綻。不管怎麽說,他的力量依舊最強,你們要小心保全自身。”
“多謝大帥恩典,從前金到現在,我們打交道的人不少,像您這樣體恤我們下面人的,真不多見。我們今後,就跟着您幹了,您隻管放心,他沒防範我們,要說抓他或許談不到,但是輸送情報,傳遞消息,萬無一失。可惜,這次我們在羌白留的人太少,否則,就把楊玉竹抓起來,獻給大帥享用。”
全生老六的心猛的一緊,這個聲音他非常熟悉,這是……?他,居然是官府在自己一方的卧底?聽對答,上面的,竟然是這次魯軍的最高指揮官,那個刀客的噩夢,趙冠侯?
其他幾個人,顯然也聽到了這番對話,隻是他們都是積年老賊,經驗豐富,互相用手堵住同伴的嘴,避免其發出聲音,驚動了上頭。
隻聽上面,又傳來趙冠侯的聲音
“别說那些沒用的,我交辦的事,用心做好,就自然有你們的好處。否則的話,甘軍的下場,你們想必也看到了。不管你們多厲害,比起兩萬甘軍馬隊來,也未必強到哪去,我消滅他們隻用一小時,你們自己掂量着,是不是對手。”
“大帥見教的是,小的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再冒犯大帥虎威。大帥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高擡貴手,饒小的們這一回。小的發誓,一定要将功補過,從今天開始,大帥要我們幹什麽我們就幹什麽,赴湯蹈火,再所不辭!就算是殺掉郭劍,也沒問題!”
全生老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個人要殺郭劍,并非是大話,郭視其爲手足,若是有心行刺,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
卻聽趙冠侯道:“我不用你殺人,再說,殺一個郭劍,又算的了什麽?我可沒把他,放在眼裏!他們不是要五路救國君來攻我魯軍麽,我就要跟他們見一仗,看看到底是魯軍厲害,還是救國君厲害。你們……做好自己的本分,按我的命令行事。還有,郭劍爲人精細,别被他看出破綻,壞我的大局。”
“不會。這一點絕不會,郭劍又怎麽能知道,我們的事?”
孬種!
全生老六的火氣撞到了頭頂,真恨不得現在跳出去,和叛徒拼了。不過……不能鹵莽。他想起楊玉竹常笑着說自己是李逵,那樣子美麗的讓人無法自拔,卻也知道,她是在點醒自己,遇事要冷靜。活着,自己必須活着,活着回去,見到郭大哥,揭露這個人的嘴臉!
上面,似乎有了什麽動靜,随即是趙冠侯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沒……沒啥意思,一點心意,大帥笑納。咱知道,這點東西拿不出手,大帥也看不上,就是小的們,送點小玩意給少爺小姐們,還有各位太太,讓各位太太留着玩的。咱們弟兄真的冤枉啊,那洋人,不是我們殺的,真不是!我敢對天發誓,碰洋人一根手指頭,讓我天打雷劈!咱也不求大富大貴,隻求混個安守田園,做個富家翁。隻要大帥饒咱一命,小人将來,一定有一份好心,報答大帥大恩大德!”
“好闊啊,見面禮就是這麽多,看來我倒是不好推辭了。那好,我就先替她們收着,至于你們的所求,我盡力而爲,大總統那裏能否答應,我可做不了主。”
“大帥在總統面前一言九鼎,隻要您點頭,就一定行的通。”
兩人又說了幾句,來人似乎發現了什麽,笑着說道:“天不早了,大帥趁早歇着,小人告辭,還要去追郭劍的隊伍呢。”
“按我給你的路線走,能保證你的安全,亂走的話,留神腦袋!”
房間裏,重又寂靜下來,地窖内的全生老六,因爲這一吓,大腦反倒是清醒了。這人居然反水,還勾結了趙冠侯,事态有些嚴重。這個狗東西,他怎麽還睡在這,你是大帥,應該睡在軍營裏啊。他在這裏睡一晚,自己可又怎麽走?
他疑惑之中,房間裏,忽然又響起一個令他魂牽夢繞的聲音
“大帥,天色不早,您也該歇着了。今天一天,看把您累的不輕,我服侍您躺下,這裏要什麽沒什麽,也做不了什麽像樣的吃的,我給您熬了點粥,您嘗一嘗。”
佩萱!全生老六,幾乎把這個名字喊出來,她怎麽會在這?這種地方,哪是她這種嬌滴滴的大姑娘該來的。他張開嘴,身邊一個弟兄的手,卻已經适時的堵住了他的嘴,沒讓他喊出聲來。
上面,則是趙冠侯的聲音“我本來就是武人,這種場面很習慣,你這種水做的人兒,才是真的受不了這種苦吧?我早就說過了,要你不要跟我來,這不是自己找罪受麽?等回了商南,就不要再來了。過來,看看這些東西你喜歡什麽,我送給你。”
“不……這是送給……送給大帥夫人的,我不配。”
“我讓你拿,你就可以拿。”
“那我也不拿!我拿完了,你就要趕我走,是不是?我不會上這個當,就算你打我罵我,我也不會走,我……我跟你的那個衛隊長說了,我今晚上留下伺候你。再說,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個人睡覺,我害怕……”
“我今天殺了不少人,正是躁的時候,能現在不碰你,已經很難了。你很漂亮,男人見了你會動心是常事。我跟大總統的關系,你是知道的,就算碰了你然後一走了之,你家也動不了我。之所以不動,是念着這段日子在你家,很承你的情。可你如果還不走,會發生什麽,自己心裏有數。”
“走啊,快走啊!”全生老六的嘴被堵着,手拼命的攥緊成拳,傷口又迸裂開,血又流出來,可是他已經感覺不到疼,心裏,腦裏,隻剩了一個佩萱。
那還是在十年前,那時的佩萱,還是個幾歲的小丫頭,跟着身爲羌白大戶的爹,在外頭放赈。于劉老爺來說,這種放赈微不足道,可以在年前爲自己換幾聲稱贊,還能給藥鋪打出名号,如此而已。可是對于當時的全生老六來說,這就是一次活命的機會。
他當時年紀也不大,十二三歲的少年,根本搶不過成年難民,有限的粥輪不到他,就被分光了。他懊喪的從粥棚前走開時,佩萱叫住了他,她難得見到一個年紀相近的難民,或是好奇,或是善心,總之,是她親手給了全生老六一個馍。
雖然從頭到尾,女孩沒對老六說一句話,但他依舊牢牢記住了這個姑娘,這個他的救命恩人。雪白的臉蛋,白嫩嫩的手,和那純潔的笑容,全都如烙印般,記在他的心裏。
後來他入了會,成了刀客,有了自己的兄弟,也了解到了這個女孩的信息。不知道多少次,他悄悄來到劉家附近,觀察着劉佩萱。長成大姑娘的劉佩萱,越發像一個仙女,那麽純潔,那麽美麗,笑的是那麽甜,那麽美。
她的家裏,要爲她找婆家,媒人貪圖錢财,要把她說給一個浪蕩子,那是個把家當往賭場煙館送的敗家子,還在窯子染了一身的病。可是劉家對這些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家世匹配,是對方那個做鹽法道的舅舅。眼看,親事就要說成,老六終于坐不住了。
于是,媒人全家被殺了,每人都是一刀斷首。未婚夫被殺了,讓人捅了幾刀,死屍在陰溝裏。官府的追捕,差點要了全生老六的命,未婚夫家裏,在山堂也有朋友,道上的人,也差點斬了他,可是老六從沒有怕過,也不曾後悔過……
打下羌白,他以爲自己可以圓夢,可以娶到這個意中人,自己會像供皇後一樣,把她供起來。哄着她順着她,用自己的一切來讨好她,絕對不會打她罵她。可是……可是她爲什麽要拒絕自己,爲什麽要跑?自己對她好不就行了,有沒有錢重要麽?樣子重要麽?自己讀沒讀過書,重要麽?
在他心裏,佩萱該是個仙子,永遠不會對男人假以辭色,即使自己進城後,親自上門提親時,她也沒正眼看過自己。但那是正常的,仙女本來就該如此。可是現在……仙女卻向另一個男人低聲下氣的懇求,懇求對方留下她,留下她過夜……
“我願意伺候你,我知道,你有妻妾,可我不在乎。從商南跟你到潼關打仗,我知道有危險,可我不怕。就算是死,我也願意死在你面前。隻要你能看看我,跟我說說話,我就心滿意足。”
在全生老六心裏,高高在上的佩萱,卻在另一個男人面前低三下四,如同奴婢般的邀寵。趙冠侯的聲音傳過來“我不會娶你的。我的太太不會答應,影響也不好。”
“我不在乎!我給你當女秘書,翠玉太太不就是你的女秘書麽,我也可以當。我認識字,念過書,可以幫你。将來……将來有了孩子,我就自己養。”
沉默,上面沒有說話的聲音。老六的心裏在祈禱着,祈禱着趙冠侯是個怕老婆的男人,把佩萱從房間裏趕走。寂靜的地窖裏,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很快,非常快,快的仿佛是要從胸膛裏蹦出來
“你……不後悔麽?如果今天我打敗了,你落到那些人手裏,你知道會是什麽下場。”
“不後悔!大不了,就是一死。”
“他們不要命,隻要你的身子。”
“大帥請看,我的衣服,都已經用線縫了,他們想動手,也沒那麽容易。到時候我就吞毒藥,出來時,我就帶好了,半兩砒霜,足夠了。如果……如果你今晚上趕我走,我就把它吃了。”
“傻!男人想要你的時候,重關疊戶,也擋不住男人的那股火,衣服有什麽用。”
又是一陣沉默,可是房間裏那正在燃燒的火,不但溫暖了上面的兩個人,下面地窖裏的人,也都感受的到。
“那……那這重關疊障,擋的住大帥麽?”
“擋不住,我是個軍人,最善于的就是奪關破寨。”
“我……不信。”
“那我就讓你見識見識,男人的厲害!”
聽着上面,一聲聲嬌喘低吟,全生老六可以想象的出,外面在發生什麽。他的手握向了腰裏的槍,槍裏還有兩發子藥,如果跳出去,或許可以打死那一對正在糾纏中的男女。可是……可是外面是有護兵的,跟他同歸于盡或許很容易,可是誰又去給大哥送信,誰又告訴他,身邊的毒蛇呢!
情與義,在他腦海裏反複旋轉着,劉佩萱那一聲聲“大帥”,仿佛是一柄柄匕首,刺進了他的心窩。幾名兄弟的手,牢牢抓着他,不讓全生老六去送死。那簡陋的床闆,發出嘎吱做響的聲音時,全生老六的身體一度動了幾下,似乎想要不顧一切的沖出去,可是同伴死死的按住他,不讓他輕舉妄動。
折磨人的聲音,響了不知多久,對于下面幾個人來說,時間漫長的仿佛一個世紀。直到一切停頓下來,兩人輕聲說着什麽,就聽不見,但是女子的笑聲,還是可以送到幾人耳朵裏,那笑聲笑的是那麽甜,那麽美……
不知過了多久,上面傳來男子沉重的腳步聲,和響亮的嗓門,“給大帥和太太請安。昨個晚上,搜出了七個。”
幾個人的眼睛都瞪圓了,他們當然知道,所謂的七個,是指誰。
“怎麽處置的。”
“都砍了。他們骨頭硬,問什麽都不說,隻好殺了。怕擾了大帥和太太的好夢,就沒敢來打擾。”
“别瞎叫,人家佩萱小姐還沒出閣,能叫太太麽?”
“卑職知錯。大帥,您也該動身了。”
說話的人離開了,劉佩萱的聲音又響起來“過了昨天晚上……我再也不是姑娘了,你不能讓他們喊我姑娘。就讓他們喊我劉秘書吧,我已經是你的人了,再也嫁不了人,你不許趕我走,也不許不要我。還有……我今天騎不了馬……”
“行了,我就知道是這個麻煩,我抱着你騎馬總行了吧。稱呼那個就是個代号,就别那麽在意了,收拾收拾趕緊走。當秘書就得有個秘書樣子,不要事情比我這個大帥還多,否則美瑤的鞭子可不認人。早飯你将就一口,有什麽話,回商南再說。”
上面的腳步開始變的雜亂,在劉佩萱的嬌嗔和趙冠侯的訓斥中,兩人似乎終于離開了。外面傳來馬嘶,大概是他們離開山村,開始向商南出發。地窖裏的五人,終于敢從裏面爬出來。
凍了一晚上,手腳都不利落,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鑽出地窖。全生老六猛的來到床邊,兩眼死死的盯着那張木床,牙齒咬的咯咯做響。
“六爺,别看了,看了更難過。走吧……回羌白,有啥話,慢慢說。”
兩人拖拽着全生老六,向外緊走,全生老六的臉色陰沉,一句話不說,沒人知道他想的什麽。剛剛來到房間外頭,就看到村頭的大樹上,挂着幾具屍體。幾人飛奔過去,卻見正是同行的弟兄。每個人的頭都被砍了,無頭屍挂在樹上,屍體上用墨筆寫着“救國君下場”
“趙冠侯,此仇不飽,我誓不爲人!”全生老六低吼了一聲,袖子在臉上一抹,低頭向前疾走。可沒走兩步,卻見三個穿着蘿蔔絲羊皮襖的健壯男子走過來,“聽了一宿的房,怪累的,歇了吧!”
幾名刀客抽出短刀,可是對方已經搶先開槍,最後的幸存者,倒下了。大樹下,又多了五具死屍,特戰大隊的功勞簿上,又多了一筆。全生老六的人頭送到劉佩萱手中時,雙眼已經怒睜,不論怎麽合,也合不上。雙目之中,依舊充滿了怨恨、不甘與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