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不解的走過去,那小女孩卻很怕生,立刻撒腿就跑,可是沒跑兩步,自己就摔了個跟頭。
“不用害怕,我們不是壞人,你需要幫助麽?”漢娜扶起了小女孩,小女孩很瘦,胳膊仿佛是柴棒,硬的胳手。臉上手上,全都是泥,連五官都看不出來。隻是一雙皂白分明的大眼睛烏溜溜打轉,頗爲讨人喜歡。
“她就是餓了!本來就窮,她爹昨天貪圖縣裏給的賞,舉個旗子去歡迎隊伍,想着掙二十個子一個馍的人工錢。誰知道,隻給自己掙回一張蘆席來,她就更沒人管了。再來兩天,就該喂狗了。”
說話的,是一個倚在路邊土牆上的女子,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襖裙,臉上塗着很厚的脂粉。看看趙冠侯一身穿戴,眼睛就是一亮,但随即又低下頭去。
“你帶着洋妞呢,不是我的客,趕緊着走吧。街面上這樣的孩子多了去了,你們問不過來。像你們這樣的有錢人,就該找個大館子吃全羊大菜,我們有我們的活法,你們有你們的,個人有個人的命數,誰也怨恨不得。”
漢娜看看這女人,她不傻,自然看的出,這女人是做什麽營生的。她自口袋裏摸出兩張鈔票遞給那女人“你去給她買食物,剩下的都歸你。”
女人卻搖搖頭“這玩意,現在沒人要,有袁大頭麽?龍洋也行,隻要是銀的就可以。”
趙冠侯從身上拿了幾塊銀元,女人接過錢,高興的朝那小酒館跑去。漢娜則很是不舍的看着那個小姑娘,趙冠侯卻一拉她“算了,你救不過來。就像這婦人說的,街面上,這樣的孩子太多了。”
“戰争,必須早點結束!”漢娜咬着銀牙道:“陝西正在發生人道主義災難,各方交戰勢力,應該盡快結束戰争恢複談判,展開救援工作。繼續戰鬥下去,就是對平民的不負責任。”
“事情不好辦。我這裏好說,可是白狼和救國君,怕是不會聽你的,或者說各國都很難幹涉他們。那幫刀客,就是群混不論,其實本地的省軍也沒好到哪去。馮煥章說,他們臨陣倒戈,可見平日就和刀客有勾結。官匪一家,不管打不打仗,老百姓日子都不會太舒坦的。”
兩人又向前走了幾步,漢娜道:“我在柏林的時候,每天想的,就是和你像現在這樣,漫步在林**上,享受着午後的陽光,再一起騎馬,一起狩獵。在屬于我們的城堡裏,舉辦茶會。”
“現在,你的願望都可以實現,隻要你變通一下。”趙冠侯的手握的更緊了“我的小天使,你知道,我做不到放棄她們。那樣對她們也不公平,但是我可以保證,不會讓你受到冷落……”
“對不起……我想,我無法說服我自己。這無關于家族榮譽,或是其他什麽東西,隻單純,無法說服我自己。”漢娜搖搖頭,但随即,就主動在趙冠侯臉上印上了自己的唇瓣。
“我們像現在這樣不好麽?我們可以約會,談戀愛,隻是不結婚。我可以終生不婚,也可以像赫德一樣,放棄本國國籍,在山東生活。也許在未來的某個時間,我會接受你的建議,但不是現在。”
遠方的哀樂,又順着風飄了過來,她聳聳肩膀“在這種環境裏,談情說愛同樣是件不合時宜的事。這裏沒有了治安官,你就該承擔起這份責任,給這座城市帶來秩序和溫飽,然後我們再談私人的話題。”
“你比我更像一個治安官,我現在懷疑,你真的是天使了。他們跟你毫無關系。”
兩人說着話轉回方向,又來到那小酒館附近。卻見小女孩依舊瞪大眼睛看着小酒館,聞着順風飄來的羊肉湯的味道。漢娜勃然道:“騙子!那個女人是個騙子,她居然敢欺騙我,我要讓她付出代價。”
小女孩被她的憤怒吓了一大跳,她聽不懂普魯士語,自然不知道漢娜說什麽,但可以感覺到她很生氣。想用小手去拉漢娜的衣服,可是即将接觸的一刹那,又縮了回來,改爲跪在地上磕頭。
“救救嬸子,救救嬸子。”她終于說話了,反複隻說四個字,用手指着身後的一條小巷子。
趙冠侯朝巷子走了幾步,就能聽到,順着風飄來的男子的笑聲和女子的哭喊聲。那種聲音,很容易辨别到底發生了什麽,漢娜這時也跟過來,随即臉色變的陰沉起來。“這就是你的部隊?”
“不,這不是我的部隊。他們的軍裝上沒有武裝帶,樣子也比魯軍的難看的多。這是四省援軍的人。”
兩個士兵一邊笑着,一邊提着褲腰帶從巷子裏走出來,看到兩人先一愣,随即繼續笑着朝前走,邊走邊道:“那娘們還真不錯,明天去别處轉轉……”
“站住!”
趙冠侯攔住兩人去路“報出你們自己長官的名字!”
兩人愣了愣,打量着趙冠侯“我……我們是魯軍,第五師……”
“第五師的軍裝是你們這倒黴德行麽?一口江西話,當我聽不出麽?你們是陸軍第六師的!團長是齊斜眼對吧?”
兩個兵更加發傻“你……你知道還問?你誰啊,我們沒招你吧。”
“你們在巷子裏做了什麽?”
“不是,我們做什麽,跟您沒什麽關系啊。您又不是憲兵營,就算是憲兵,也管不着這事。那裏面是個表子知道麽!表子!當兵的票表子,大帥也不會降罪,您就别管這事了,帶着您的洋女人該怎麽玩怎麽玩,我們有我們的樂子,您有您的,咱兩不相犯。”
兩人說着話,行了個禮,側身向前走,腳步不自覺的加快了一些。可是剛走兩步,其中一人就覺得腿上挨了一記重擊,站立不住,一下子摔在地上。不等他站起來,一隻腳已經踩在他的背上,随後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來“我不是憲兵,但是我就是要管這件事,你,被捕了!”
另一名士兵不想同伴遇襲,趕忙摘下步槍,可是槍隻摘到一半,冷風襲來,耳門處勁風猛至,眼前一黑,人也倒在地上。“摘槍速度太慢了,肉搏訓練不合格!一看就不是老北洋,訓練水平太低!”
巷子裏,又有幾名士兵走出來,見到這裏打架,立刻朝這邊跑,邊跑邊摘下槍,可是剛跑到巷口,一群人已經幽靈般的出現在四周,手中皆持左輪短槍,對他們形成包圍。
伏擊者的首領是個滿臉胡子的大漢,用手一擺“你們簡直無法無天,全都給我捆起來。”
士兵中一人急道:“我是齊英齊團長的表弟,你們不要亂來,咱都是弟兄,有話好商量。要錢要東西,慢慢說,别動手。”
“齊斜眼的表弟?就算他爸爸也不成!想要行刺大帥,罪不容誅,給我捆起來!”
伏擊者的身手,遠比被伏擊者高明的多,何況都以手槍遙指,讓别伏者不敢妄動。片刻之間,皆以就縛,另外有人則沖到裏面,把還排隊等着的幾個士兵也全都拖了出來。
這些士兵混身酒氣,一聞就知道喝了不少,被捉之後,還在拼命掙紮着大喊“放開我們!憑什麽抓我們!我們給錢了,不是強來的!”
漢娜沖進巷子裏,不多時,用外衣裹着一個女人,從裏面走出來,那女人走路已經不大利落,得扶着牆壁,披頭散發,樣子狼狽的很。仔細看去,正是方才拿着錢,跑向小酒館的女人。漢娜走到巷子口,猛的沖向那些被綁的士兵,一頓耳光劈頭抽了過去。
“十幾個男人,一個女人!這些野獸,殺人犯!”漢娜一邊咒罵着,一邊用力的毆打。她的力氣很大,一巴掌下去,當兵的嘴角就流了血,一路嘴巴抽過去,打的這些人全都面皮青紫,口鼻流血。
趙冠侯看着這些人,冷聲道:“你們在江西怎麽做,是歸你們長官管的事,在我手下怎麽做,歸我管,江西的規矩不通用。我進城時下過命令,不許騷擾百姓,不許間因民女,犯律者,殺無赦!”
“大帥,我們錯了!我們不認識大帥,冒犯您,大帥恩典!”齊英的表弟,跪在地上,大聲的讨饒“大帥,我們沒敢找民女,那是個出來賣的!她就是幹這個的,我們給錢了。”
那名紀女哆嗦着,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漢娜走上前,絲毫不嫌棄,将她抱在懷裏,小聲的問着,一會轉過頭來,冷聲道:“沒錯,你們是給錢了,可是她明确拒絕了你們這麽多人。她隻同意接待一個客人,你們一樣是違背了她的意願。”
趙冠侯朝霍虬做了個手勢“帶走!”
女孩和紀女,都被帶到了縣公署,和趙傥在河南送的那些一次性被褥住在一起。女孩洗了個澡,又吃了頓飽飯,雖然面黃肌瘦,卻也算可愛。蘇寒芝道:“我想,讓她和咱家的姑娘做個伴。咱家幾個孩子沒有什麽玩伴,就隻能自己玩,等回了山東,就讓她和大家一起玩。”
“一切都聽姐的,你怎麽說怎麽是,既然要帶到家裏,那還是給她取個名字吧。”
蘇寒芝笑道:“她自己取了。叫福滿,說是要給咱家帶來福氣,報答咱的恩情。這孩子,人小心倒挺大,還知道報恩呢。”
說笑的當口,高升走進來回報,卻是齊英上了門。齊英是李秀山這次援魯部隊的帶兵官,算是李秀山嫡系。他天生斜視,報考武備學堂時,因爲策論寫的好,被破格錄取,是以有個齊斜眼的綽号。
等到見面之後,他二話不說,先是朝自己臉上猛抽幾記耳光,随後道:“大帥,卑職禦下無方,請大帥責罰!我那個表弟,其實人不壞,就是多喝了幾杯酒,就沒了管束,胡作非爲,冒犯大帥虎威,理當處置。隻是請大帥念在他家三代單傳,他又沒娶親的份上,高擡貴手,饒他一回。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将功折罪。我這預備了一百塊大洋,賠償給那個表子,就算是賠禮道歉。”
趙冠侯冷冷的看着眼前兩個紅封套“齊英,你大概是覺得,隻是輪了一個出來賣的,不是良家婦女,無關緊要,本帥是小題大做是吧?”
“卑職不敢。”
“不敢,那還是這麽想的。我告訴你,你這麽想就錯了。在我眼裏,沒有什麽表子或是良家婦女,老紀可以從良,良家婦女也可能下水。紀女和名門閨秀,都有選男人的權力,她不想要,就不能強來,否則就得挨軍法!”
趙冠侯邊說邊站起身來“天下的兵有幾等,最劣一等,對外如羊,對内如狼;高一等,對外如狼,對内也如狼,美其名曰血性;我的兵,對敵如狼,對内如羊!打可以還手,罵不可以還口!至于糟踐婦女的事,誰做誰死。我們面對的,是十幾萬關中刀客加上白狼,有的,就是這兩萬弟兄。衆寡懸殊,以客犯主,都是兵家大忌!所能依靠的,就是民心!你表弟或許冤枉,或許有苦衷,可是對不起,他撞到了槍口上,不殺他,以後就會有人有樣學樣,讓陝西的百姓覺得,我的兵和刀客沒區别。那樣,壞的就是咱們的大局!這個情我不能準,他的腦袋,我要借來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