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北的一處偏僻村子,地方位置不在要沖,百姓世居于此,辛勤的勞作,周而複始的耕種,田地裏微薄的收成,構成他們人生的全部。對他們來說,地裏的收成,莊稼的長勢,交了租子之後,還能剩下多少活命的糧食,遠比主義或是口号,更值得自己關注。
不論是金帝退位,皇帝變成大總統,還是黃龍旗換做五色旗,乃至于南北兩方的關系變化,對他們都沒有任何影響。有皇帝的時候,村裏是莊知非莊老太爺說了算,換了大總統,依舊是莊知非莊老太爺說了算,并沒有任何區别。如果有點什麽變化,就是聽說因爲葛明換代,朝廷加收一鬥兵糧,所以租子比以前更重,日子更難過了一些。
莊知非莊老太爺,是在大金國做過翰林的,方圓十幾萬畝田地,都是他的産業,村子裏的住戶,全是他家的佃戶。與于村子裏的人而言,莊老太爺掌握着自己一家的生殺大權,是神仙一般的存在。甚至于誰敢稱呼他的名字,就要被抓到莊家大院裏吊起來,不交夠了錢,是放不出來的。
莊家有那如同牛犢的大狼狗,還有背着槍的護兵,足以保證莊家的權威,在這片土地上比皇權更爲穩固,不容撼動。有進城的後生說,現在是葛明了,前金的翰林不值錢,可是人家轉頭,就給自己弄了個議員身份,依舊是大老爺,不是草民能夠抵得上的。
那位說出翰林不值錢的後生,被莊家的家丁捉到院子裏,出來時,已經成了零碎屍體,據說一部分器官成了喂狼狗的糧食。從那以後,村裏老成的人都說:自古窮不與富鬥,莊老太爺有錢,是惹不起的。咱們窮苦的莊稼人,就安心做他的佃戶,千萬不要想着,跟他鬥個高下啊。
“我……我非要跟姓莊的鬥個高下不可!”低矮的草房裏,一個二十出頭,黑紅面龐的年輕男子,将一把鐮刀在磨刀石上磨的飛快。刀鋒在油燈下,反射着寒光。
“二娃,你要逼死你哥才行啊?”說話的,是個三十來歲的村婦,她是這名爲周貴的漢子的嫂子,而其兄長周富,則坐在炕上,不停的抽着旱煙。村婦一邊用手絹擦着眼淚一邊道
“我知道你和紅菱青梅竹馬,感情最好。可是那又有什麽用?新娘子頭三天伺候老太爺,這是老規矩,從莊老太爺的老子那輩,就是這麽定下來的。我……我前三天也是和他過的,你哥不是也忍了?隻要把孩子摔死,就什麽事都沒了。要怪,就怪紅菱生的太俊,要是她生的醜一些,莊老太爺未必肯要。”
“他不來,也有他的管家要,總之,村裏沒一個新娘子不被糟蹋的!”周貴并沒有聽自己嫂子的話,而是直瞪着大哥“哥……爹留下的槍呢,你藏哪了?”
“幹啥?不告訴你,你還要劈了我?”周富沉默半晌,才說出那麽一句。煙滿屋子都是,嗆的人睜不開眼。
“要怪,就怪咱窮,既不富也不貴。否則的話,何至于如此?你想想,要沒有莊老太爺借咱三石麥子,你拿啥娶紅菱?再說,别說是你,就是縣令的閨女,不也是給他當小妾?那還是上過學堂的女娃呢,在他家被他大老婆支來派去,跟個使喚丫頭也沒差。比起來,紅菱算個啥?她咋就那麽嬌貴,就要破了村裏幾十年的老規矩?”
蘇北魯南交界,受儒家風氣影響很重,婦人婚前失貞,會被認爲是奇恥大辱。即使是被迫,也會被人指點擡不起頭。如果是主動獻出自己,則更是會被千夫所指,甚至有性命之憂。
作爲本地孔教會會首的莊老太爺,對于這種無媒媾和的行爲,最爲深惡痛絕,曾在村内幾次訓話,從維護道統,維護禮法以及維護倫理綱常的角度,對這種行爲進行過嚴厲批評,并親手處死過幾對敢犯天條的男女。
道統得到了維護,莊樓村的百姓雖然貧苦,卻是道德楷模,女人絕不敢未經婚禮就私自奉獻。因此紅菱和周貴雖然青梅竹馬,卻未敢越雷池半步。也正因爲此,周貴更無法容忍,自己心愛的女子,被莊老太爺先拿去受用。
他嫂子卻不像他哥那麽好說話,已經忍不住罵道:“你個斷命鬼,要命的祖宗。你知不知道,你哥爲了替你還債,就快累折了腰?咱一家節衣縮食,爲你娶媳婦,你怎麽還不滿意?再說,人家莊家有槍有馬,你一杆破槍頂什麽用?到時候就像老劉三小子那樣,把全家害死,你就甘心了不是?我實話告訴你,那槍,我早就扔水塘裏去了,撈出來也打不響,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周貴看着大哥,見大哥點頭,知道這話無錯,隻覺得周身熱血上湧,抓起一旁的鐮刀,咆哮着沖到院裏,對着小籬笆牆,就是一通亂砍。
窮人娶親,沒有太要緊的儀式,花轎擡過來,吃頓飯,儀式就算完成。現在是夏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都沒有餘糧,也辦不起酒。左右不過是摘點野菜,放到院裏款待客人。
天剛到傍晚,一頂二人轎已經停在周家門口,這并不是送親的轎子,而是接親的轎子。新娘子一到,不容跟新郎見面,就要上這頂轎子,然後擡進莊府。兩名轎夫和一個管事,橫眉冷目的看着周家人,吃着周富家裏的送來的一盤子炒雞蛋,外加幾個黑窩窩。
轎夫生的高大強壯,仿佛是尊鐵塔,接吃食的時候,順勢就在周富妻子的手上捏了一把。“八年前你過門,擡你的是我大哥,今個是我擡你兄弟媳婦,咱這也算是緣分啊。我說,你們家也是好大造化,紅菱那麽水靈一朵花,怎麽就嫁到你們家了?看看,成親的日子,就吃點這個,這也能養的活老婆?還不如就住在老太爺家,吃香喝辣,那才叫享福。”
周貴的眼睛裏噴着火,但是被哥哥死命的拽着胳膊,動彈不得。管事的則看着周富家裏的嘿嘿笑着“你家娶了紅菱,是造化。她隻要聰明點,你家欠那個債,就不叫事。老太爺這幾天高興,他老人家,要到省城當議員了。知道什麽叫議員麽?就是咱江北巡閱使有事,也得先跟議員商量。紅菱要是伺候的好,就把她帶到省裏享福去,等懷了娃再回來,連你們撒種子的勁都省了,光等着收莊稼,這是多大的便宜。除了老太爺,還有誰行這個善舉啊。”
紅菱家的轎子,在日頭偏西時,就擡了過來。兩個轎夫,都是村子裏幫忙的後生,被這邊的轎夫一推,就是一溜跟頭。管家掀開轎簾,向裏面打量
“啧啧,真俊啊,怪不得是咱們這有名的一枝花。丫頭,你的運氣來了,别哭了,成親是高興的事,哭什麽啊。你看看,上回王家那媳婦,非帶把刀到家裏,結果怎麽樣呢?把自己一家子都搭上了,喜事變喪事,圖什麽。趕緊的,把人送上轎子。”
“周貴!”轎子裏傳出一聲尖叫,周貴聽到這聲叫聲後,臉漲的通紅,死命的想要擺脫自己兄長的束縛。可是他的兄長也用了死力,使出了家傳的擒拿功夫,饒是周貴怎麽掙紮,竟也是擺脫不了。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忽然從村外傳來,這小村子就沒人有馬,幾時聽過雷鳴般的馬蹄聲。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去,卻見,在落日餘輝之中,二十餘匹高頭駿馬,自村外一路飛奔而入。
日光照在騎士身上,仿佛這些人,身上都披挂了一身金甲。爲首者兩騎并排,一匹白馬上,是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大紅鬥篷迎風起舞。與其并行者,卻是個金發碧眼,身材高挑的泰西夷女。身上穿着緊身襖褲,更顯的英姿勃發。
這小地方,幾時來過洋人?就連莊家管事,都覺得有些眼暈。來的馬隊一路跑過來,直到小轎之前才勒住坐騎。駿馬發出長嘶,蕩起的煙塵,嗆的一幹人等咳嗽不止。
新娘一聲聲的尖叫,吸引了那名西洋女子的注意,她用好看的大眼睛看着男子“這是怎麽回事?爲什麽一家人成親,會有兩頂轎子?這個風俗,我從來沒見過。”
男子,則幹脆的用馬鞭一指管事“這個怎麽回事?怎麽兩轎子啊?”
看着高頭駿馬,和那二十幾個精壯漢子,不知怎的,管家就覺得腿軟。下意識的,竟對這外鄉人說了謊“這……我們是接親的,這是娘家人,轎子對轎子,不讓新娘子見三光……”
“是這麽回事麽?”那男子的視線越過管家,落到了周家兄弟面上“轎裏面的是你們的妹子?”
“不是!我不是他們的妹子!”新娘雖然不知道來者是誰,卻依舊像溺水者遇到救命稻草一樣,抓緊最後的機會自救。
周富的妻子和周富,都拼命的點着頭,連聲應是。周貴的嘴巴動了動,想要說什麽,卻沒有出聲。男子用馬鞭一指他“你,到我面前來說話。”
周貴擺脫大哥的拉扯,來到馬前,看着這二十幾匹馬,看着那鮮明的裝具,再看看,來人腰裏,赫然别着左輪手槍。周貴的眼睛亮了,一團火,在胸膛裏燃燒,嗓子變的幹渴,心跳的格外的快。他下意識的意識到,這是自己和紅菱唯一的機會……
“轎子裏的是你妹子?”
“不!她不是我妹子,她是我媳婦!”周貴想要放聲喊出來,可是出口的聲音,卻低微不可聞。短短十幾個字,結巴了幾次,連不成句。馬上的騎士,又問了一遍,周貴再答,比起第一次流利的多,可是聲音依舊很小。
“我是他媳婦!這些人要把我帶到别人家裏去!”轎子裏的女人,聲音卻比周貴大的多,語速也更爲連貫。
那名管事朝男子行了個禮:“這位外鄉的朋友,小的是莊老太爺家的。這轎子裏,是我們莊老太爺新納的小,您要是不信,可以到老太爺府上去問。我們老太爺,可是緻仕的翰林,現在的縣知事,用不了多久,就要到省裏去做知事。還是蘇北孔教會的會首,與康長素先生,還是好朋友呢。對了,本地保安團的莊團長,那是我們老太爺的親侄,你們跟他認識不?”
一連報出這麽多名字,周貴的心卻随着一個個名字,不停的向下沉,原本低沉的聲音,變的更小了。
“二哥!救我!”轎子裏,紅菱扯開脖子大喊了一聲。
聽到心上人的求救,周貴的熱血翻滾,終于忍不住大喊道:“她……她是我老婆!”
“短命鬼,你是要害死一家子啊!”周富家裏的,卻猛的沖上去,對着小叔子又抓又撓,周富則扶着門站着,不知所措。連個擡紅菱的後生,已經吓的撒腿就跑。這件事似乎鬧大了,自己還是去給莊老太爺送個信,免得被牽扯進來。
那名泰西女子拔出了手槍,指向管事的頭“你在對我撒謊!現在你,還有你帶的人,給我跪下!”
跪下?管事愣了愣,他倒是不在乎下跪,也不在乎給洋人下跪,但是這跪的有點莫名其妙,他就反應不過來了。
馬上的男子,卻已經掄起了馬鞭,一聲爆響聲中,管事慘叫着捂着臉在地上翻滾。這一鞭抽的既快且狠,一下子就是個滿臉花。那兩名轎夫大怒道:“你們……敢打人?”
“廢話,你們都敢搶人了,我還不敢打人?來人啊,把這三個孫子給我綁了!”
一聲令下,随行者跳下馬來,每人身上都帶有手槍,槍口一指,人立即成擒。周富家裏的不喜反懼,大叫道:“土匪!不好了,土匪來了!”轉身就向房裏跑,拉着自己的丈夫沖進房裏,将門闩頂的死死的,又去尋鍋底灰抹臉,免得被土匪禍害。
周貴原地沒動,跪在地上,看着這群外地來客。他們就算是土匪,自己也不在乎,隻要能夠和紅菱成親,自己甯願當土匪去。
那名男子扶起他,朝他一笑“你是新郎官?今天是你的好日子,用不着跪,你們這裏的風俗,我已經聽說了,今天就是爲了這事來的。你放心,有我在,你的新娘子,别人奪不去。來,我給你們主持婚禮。漢娜,你來當證婚人,霍虬去發信号,讓大家準備好硬貨,招待咱們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