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耘卿聽到女兒無恙歸來之後,身體好轉了不少,已經從醫院接了出來。他這回心髒病犯的很厲害,從鬼門關裏逃了條命出來,但精神體力,都已經遠不如前,幾不能視事。甚至來走路,都大爲困難,隻能坐在輪椅上,由下人推着行動。
陳冷荷推着輪椅,與父親徜徉在後花園内,秋意已濃,草木凋零,陳家的院落裏,倒是移植了不少海外作物,此時也有景可賞。
陳耘卿歎息道:“人老了,就沒有用了。本以爲自己還能再做幾年,沒想到,現在卻成了這副樣子。……小囡,在這個家裏,爸爸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不但活着的時候要拖累你,将來如果我不在了,一家上下,也還要拖累你……”
“爸爸,你不要這麽說,您從小到大最疼我,怎麽會對不起我。您快點把身體養好,出山來幫我的忙,我就最開心了。”
陳耘卿搖搖頭“陸兄去了,戴兄的情形,比我好不到哪裏去,我們三個,用不了多久,就要到那邊去做生意了。比起來,我們三兄弟裏,我的運氣最好,有你這麽個聽話出色的女兒。現在松江提起正元女子銀行,都要挑一下大拇指,稱一聲好,我也算父憑女貴,借了你的光。”
“哪有啊……還不是爸爸積攢的人脈,我不過是繼承了爸爸你的優良血統,外加上您留給我的好班底……”
“你就會讨我歡心,我留給你的,隻有一個爛攤子,能把它經營的這麽好,你自己的努力和本事,要占五成以上的因素。另外五成……你自己心裏明白,這也是我對不起你的地方。我本來把你許配給戴兄的公子,就是知道你的志向,文輝是我看着長大的,我知道他的爲人,如果你們兩個結合的話,他肯定不會要你做什麽松江太太。”
陳冷荷撲哧一笑“文輝哥啊,我們兩個從小在一起玩,回國的時候,我也喜歡找他一起吃飯。他人是很好啊,是個一等一的老實人,我還想把小小介紹給他,做他女朋友呢。可是要嫁他做丈夫,那還是算了,他太悶了,像個大木頭。隻會循規蹈矩,既不會想辦法逗我開心,也不會制造浪漫,更不會騎着馬舉着手槍,對我說一句,是來接我回家的。爸爸,我告訴您一個小秘密,我現在真的是愛上他了,如果您現在做主要我嫁給文輝哥,我就再逃一次婚。”
陳耘卿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聽到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隻要你自己開心,就比什麽都好,名分啊,外界的議論,都是沒有必要理會的東西,不要被那些東西,影響了自己的判斷。我相信他對你很好,否則不會來松江和你補辦婚禮,畢竟眼下的時局,對他這種身份來說,是該留守自己的地盤,看風色,選邊站的時候。跟你來這裏結婚,算是胡鬧了。”
他沉吟片刻,試探着道:“小囡,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大哥二哥能夠出席你的婚禮,是不是會更好一些?”
陳冷荷的臉色僵了一下,但随後還是笑道:“我就知道,爸爸肯定是要有事跟我說。大哥二哥現在還在巡捕房?這幫人真是的,耳朵太不靈光了吧?我會跟賽二姐說,讓她給巡捕房挂電話放人。至于冠侯那裏,我來擔保,他不會跟大哥二哥過不去的。”
陳耘卿生怕趙冠侯不放過自己的兒子,把人送到巡捕房,與其說是關押,不如說是保護。但是父子情分在,也不忍心讓他們長期住在那種地方。
聽到陳冷荷松口,他總算放了心,拍了拍冷荷的手“小囡,爸爸很感謝你的大度,至少在我這個老頭子活着的時候,你們還像小時候一樣相親相愛,我心裏就能好過一些。”
“爸爸你放心,我們是一家人,我怎麽會計較大哥二哥呢?”陳冷荷乖巧的一笑,“我們和過去沒什麽兩樣,我依舊是您的女兒,也依舊住在松江。結婚以後,冠侯就要回山東,我還要在這裏經營銀行,什麽都不會變。您放心吧,冠侯再怎麽兇,也是和外面人兇,對家裏人,他就像隻小綿羊一樣聽話。”
“那就好……他現在人在哪,晚上要他來家裏吃飯。”
陳冷荷尴尬的笑了笑“那個……他啊,他在銀行……和人談事情。”
正元銀行,董事長辦公室内,屬于陳冷荷的辦公桌上的照片等陳設,都已經被掃落到了地毯上。隻剩下簡森與趙冠侯,緊緊糾纏在一起。
當釋放了自己的情緒之後,簡森憤怒的抗議着“這不公平?她爲什麽有婚禮?難道因爲她負責這個銀行?不要忘了,銀行裏我也有股份,而且不管是從規模,還是從貢獻上看,華比都比正元來得大。”
“從其他方向看,也是你比她大……”趙冠侯邊說,手上不停,用着功夫。“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們随時可以舉辦一個婚禮,保證規模更大,更氣派……”
“你終于……終于答應給我婚禮了?”簡森熱情的回應着“好……我要……我要婚禮……要中國式的。我要坐轎子,戴蓋頭……”
當然,她這隻是過過嘴瘾,她的未亡人身份不提,趙冠侯妻妾成群,也就注定兩人之間,不可能有正式儀式。不過有了這個承諾,簡森已經考慮着,什麽時候以極隐秘的方式,舉辦一場小規模婚禮,算是實現自己一個願望。一想到龍鳳蠟燭,花轎吉服,她那本已經消散的熱情,複又燃燒起來,戰火重燃。
當兩人再度從激動變爲平靜時,簡森才喘息道:“陳冷荷女士侵吞了我的利益,我早晚要讓她付出代價。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用從揚基要緊趕回來,參與對她的營救。”
“她欠你人情,這是不必質疑的事,就算她不認,我也要認。”趙冠侯點着頭“至于婚禮,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想,将來你們所有人都會有婚禮。有大有小,但總歸會有。可是有一樣東西,保證是你有,她沒有的。”
“什麽?”
“山東的财政署理大權。在中國的官場上,現在勉強可以算布政使,但是未來的話,共合成立,布政使是不會再有了。應該是各省都設财政廳,負責一省的财務大權,我想把這個位置交給你,我的夫人,你願意屈就麽?”
“财政廳……你知道這是一個什麽意義的崗位麽?也就是說,你把你全省的經濟命脈交給我?”
趙冠侯點點頭“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當然,我會給你派出一部分屬員,協助你工作。畢竟你需要長期在國外,可是财政上的事,需要時時有人。我會安排一些人,負責日常庶務。但是最終的大權,會掌握在你手裏。我說過了,你是我的太太,我信的過你。”
簡森眼睛微微濕潤了,經濟爲國家的命脈,地方上,同樣誰掌握财政,誰就拿住了命門所在。饒是她這個在商場上見多識廣的角色,也沒見過,有誰肯把一省的财政大權拱手讓出的事。心内既甜蜜又感動,動情地說道:
“不……我可以做你的顧問,但是名義上,你還是要委派一個中國人,這樣對你的聲譽有好處。我……我可能要再離開你一段時間,到比利時去處理物業。把我所有在比利時的不動産都處理掉,把那部分物産都換成貴重金屬和有價證券,帶到中國來。按你們的說法,叫做跟你過日子。”
以往兩人算是彼此需要的關系,可是按她這種鋪排,就成了破釜沉舟,再無退路。趙冠侯如果有負于她,她多半就會失去一切。趙冠侯看着她美麗的雙眸,點頭道:“你放心,你不負我,我也會對得起你。我絕對不會讓你爲自己的決定後悔。山東财政廳總顧問一職,虛位以待,舍你無他。”
“後悔我也不怕,如果有朝一日你欺騙了我,那也是我心甘情願的爲你犧牲。”
兩人又纏綿一陣,簡森才介紹着自己這次泰西之行。她是受趙冠侯委托,把旗人基金及賣地賣字畫籌措到的款,到泰西去兌換成黃金運回山東。
這種大宗的貴重金屬兌換,就隻要簡森這樣身份的才能操持,饒是如此,過程裏也頗有些不順利,直到最後,揚基方面來了大定單,以大額黃金與其交割,讓簡森得以順利完成任務。
“揚基人在瘋狂的采購青黴素,而我,控制着青黴素的市場,他們隻能讨好我,否則就得不到。所以,他們願意幫我完成交易,也答應了我,用貴重金屬支付貨款的要求。上帝保佑,那些南方佬,他們甚至拿出了祖傳的銀制餐具,來交換青黴素。”
趙冠侯雙眼閃光道:“這麽說來,果然如同瑞恩斯坦的分析,揚基要内戰了。”
簡森點頭道:“确實如此。我要感謝瑞恩斯坦,他的分析,讓我提前規避了風險,避免了損失。所有對揚基的貸款都被叫停,所有交易都要現金,至少我不用承擔風險。揚基的南方邦,不滿意新上任總統制定的政策,認爲是吸食南方的血液,去養活北方的工廠主。而揚基是個聯邦制國家,所以那些南方州想要退出聯邦,自己組建新正府。而不久前剛剛交卸總統職責的南方邦前總統閣下,在自己的任期内,利用職權,做了不少事,包括……把武器和資金運輸到南方,這你應該最清楚。”
趙冠侯點頭一笑“是啊,我确實很清楚,南方可以說做了充足的準備,而且他們還有大批有戰争經驗的軍人。包括呂宋戰役裏,大部分也是南方人。總統********,讓他們回國休整,實際就是爲南方積蓄力量吧。”
“正是如此,與之對比,北方的動員力或許更強,工業能力也更出色。但是北方邦缺少有經驗的士兵,大部分軍官都沒有過實戰經驗。這一次戰鬥,我想将是非常有趣的戰争,至少我們的青黴素,在爲我們帶來巨大的利益。”
兩人越說越動情,眼看就又要重新發動白刃沖鋒,房門忽然被人敲響,随即門推開一道縫,戴安妮從外面探進頭來說道:“董事長來了……”随後見鬼似的關上房門,雙手擋着眼睛跑向了盥洗室。
不等陳冷荷進屋,趙冠侯就迎了出去“你有事打個電話就好了,怎麽還用跑。”
“還說,給辦公室挂了好多電話,就是沒人接。”陳冷荷沒好氣的說道,以她的聰明,自然可以想象的出不接電話的原因,以及自己辦公室内狼狽的樣子。既然他不想讓自己看,自己也樂得裝傻。一把挽住丈夫的手臂“媽給我們炖了湯,陪我回去喝湯。”
等臨出大門時,她挑釁似的回頭看了一眼樓上,暗道:洋鬼子,松江是我的地盤,在這裏,我不會輸給你。
晚上的家宴氣氛不錯,陳家的兩女雙婿都被叫來一起吃飯,兩個女婿則向趙冠侯推銷着自己,希望他能爲自己謀個前程。女眷桌裏,陳母也擦着眼淚道:“小囡,你兩個哥哥好可憐,你就發發善心,跟冠侯說一聲,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已經知錯了。”
晚飯正吃到一多半的時候,陳家的電話忽然響了,仆人接聽之後,急忙來找趙冠侯,說是找他的。等到放下電話,趙冠侯笑着說道:“真是的,吃個飯都不穩當,領事館有事情找我,不好意思,實在是推駁不開。冷荷,你穿好衣服,跟我一起去一下吧,領事夫人想見你。”
洋人相邀,不便推駁,冷荷也隻好穿好外衣,挽着趙冠侯走出陳宅,試探着把父女之間的對話向趙冠侯複述。又說道:“我的立場,你是知道的,不單是大哥二哥,就是你山東關押的那些葛明黨,我也不希望你真的殺掉他們。那不是你該做的事情,可以不可以爲了我……爲了我們未來的孩子,放他們一馬。”
趙冠侯并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扶着她上了自己的馬車,等到馬車跑起來之後,他才小聲道:“剛才來電話的,根本不是領事,而是應燮丞。我帶你去個地方,開開眼界,有什麽話,回頭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