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賽金花在松江另立碼頭,京城裏的舊部或南下投奔或另覓出路。由于凝珠與小德張當初就是相好,這回幹脆就真成了他的外室。
她應酬交際很有手段,知道今天的場合特殊,早早的把兩個仆婦發放回家休息,自己親自下廚,備辦了一桌酒席,随後就要退出去。小德張叫住她“沒有外人,這是我結拜的兄弟,你就不用避嫌,在旁伺候着倒酒。”
兩人喝了幾杯之後,小德張歎了口氣“兄弟,要說大哥我,别看是個閹人,其實心裏向不怎麽服人,尤其宮裏,能讓我服的沒幾個。可是這回,我是真服了皮硝李了。過去看他當大總管威風八面日進鬥金,心裏主要是一個恨字,現在我到了他的位置,心裏就隻剩了一個敬字。不到這一步,你是不知道有多累,也不知道有多兇險。走錯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每天都得小心謹慎,站的高,摔的狠,總怕腳步不穩,摔個粉身碎骨。就連說話,也得在腦子裏轉十幾個彎,想想别讓人抓到毛病,還不如我在升平戲署裏,唱戲打把子時來的舒心。”
“大哥,這話說的也不盡然,大總管這個位置,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也羨慕不來。個人有個人的苦,哪一行,都不容易。”
“這話倒也是,要不是做了大總管,而已掙不下這麽一份家業。可是你看皮硝李,他走的多是時候,告老出宮,到租界裏去享受。撈了他上百萬的銀子,在租界自在逍遙,我還得在宮裏應卯受罪,擔驚受怕。他是命好啊,想退就能退的下來,我想退可走不了了。”
他又喝了兩杯酒“兄弟,我也不瞞你,哥哥我當大總管不算太長,但是手裏,很賺了一筆銀子。畢竟太後雖然不如老佛爺的權勢大,可安排個人總是行的,給誰說句話免罪也是行的。太後認識誰啊,最後還不都得我給他們辦。家業有一些,銀子存了不少,可是,這銀子光存沒用,我得保證握在自己手裏。今天請兄弟來,就是請你幫我個忙,把銀子給我想轍,弄到安全的地方。”
趙冠侯一笑“怎麽,大哥的銀子還不安全,誰還敢動?”
“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換代,抄家的事不是很尋常麽?戲文裏也沒少演,這個我都明白。你也不用擔心,我不會多說什麽。”小德張也笑了兩聲
“老慶正在張羅着賣田呢,這事我也知道。他一個宗室,都想着找退路,我一個閹人,難道還要爲國盡忠?”
慶王除了田地以外,在華界還有不少房産和店面,這也是他不動産的組成部分之一。老人心理,多是許進不許出,尤其是不動産,視爲安身立命的根本,希望可以傳輩。
但是慶王倒是個很有決斷的親王,在他看來,一旦改朝換代,這種房子必然要被沒收。與其便宜給葛明黨,還不如便宜自己,已經着手找人發賣。第一批賣的,就是他在京城的部分物業。
這些店面由于有慶王的關系,都算是旺鋪,找戶頭賣出不算太難。可是他的産業太多,一下子處理幹淨不大可能,還可能導緻其他謠言,隻能緩緩圖之。不想,還是被小德張打聽到了根腳。
小德張并沒有告發的意思,反倒是苦笑兩聲“人都說老慶糊塗,依我看,他才是真明白。京裏面一幫旗下大爺們,還以爲天下太平呢,人家慶王,就已經想好要留後路了。他留,我也得留,兄弟,你就是哥哥我的後路。”
他一指凝珠“我所放心不下的,兩件事。一是我的錢,二是她。我想這江山這麽大,就算再怎麽不行,十年八年總是能熬下來,這些年裏,我要狠狠地撈一筆錢,作爲日後的根本所在。至于這段日子賺的錢,就是我的老本,也就是所謂的保命錢。将來的銀子另說,眼下的保命錢,都在凝珠手裏。她要給我來個卷包會,我可就什麽都沒了。”
凝珠白了他一眼“你要是怕這個,就拿條鏈子把我栓上好了,要不,帶我進宮去,把我放你眼皮子下頭,不就跑不了了?”
小德張哈哈一笑“凝珠,你這話就說錯了,我要是不信你,能把家裏的大鑰匙給你麽?可我是說,怕!京裏不太平,你一個婦道人家,住一個小四合,不是總嚷嚷着害怕麽?這回好,你跟我兄弟到山東,他那一大家子人家,到時候有一幫人陪着你,你也就不怕了。那銀子,你存到華比銀行裏,這就是咱們日後的根本。等到真有了那一天,我一個奴才,什麽都不怕。他葛明黨排旗也好,還是旗人排漢也罷,總歸排不到我頭上。到時候我出宮,到山東過好日子去。”
凝珠聽這話,眼眶一紅,把酒壺向桌上一丢,雙手擋着臉就跑到了卧室裏。趙冠侯道:“大哥,這……”
“别理她,就那樣。等她哭完了,也就好了,你越理她越來勁。”
“不,我的意思是說,銀子,我可以存在華比銀行,這是很容易的事。可是凝珠沒必要跟我走,要是不放心她在京裏,可以讓她到津門去住租界,那不是有房子麽?”
小德張搖搖頭“兄弟,你我之間,沒有必要說假話,我是什麽情形,你是知道的。女人麽,早晚有熬不住的時候,尤其她這種行院出身的女人,知道男女之間的事,熬起來更難。在這,有我和下人看着她,她不敢胡來。到了津門,沒有我的眼線,她想怎麽着,就能怎麽着,就算不來個卷包會,用我的銀子養小白臉,我心裏也不會痛快。”
趙冠侯道:“那既然如此,我就越發不能帶她了,說出去,人要說閑話。”
“兄弟,你這說的就是笑話了。你身邊都是什麽女人,能看上她?再者說,要是看的上,也就沒有今天,在賽金花的公館,不是什麽事都做了?正因爲你們早就認識,我才信的過你。到山東,替我看着她,别讓她偷男人,再讓你的太太們陪她說說話,打打牌,隻要不教她抽煙,其他什麽都行。在山東不是有個女子學校麽,你就送她到那讀書,好歹把她的腦子占住,别讓她想男人就好。”
趙冠侯推辭不過,隻好點頭道:“我盡力而爲。”
“要的就是這話。”小德張一喜,身子向前一傾,壓低聲音道:“兄弟,我也不能讓你白幫忙,哥哥這也有好處給你。你想不想做點古董生意?”
自從慈喜死後,隆玉既爲威望,也少才能,宮裏太監宮女皆不怎麽懼她,也就敢于欺她。原本是小打小鬧的偷竊之風,已經越演越烈,幾乎到了無人不偷,無人不拿的地步。
小件的金銀酒具器皿,倘或是瓷器,都可以立等變現。但是大内的珍寶古玩,價值固然是高,可是要出手就比較困難。京城裏的古玩店都是人精,大内之物一看就知,太監也不敢到那裏去賣。
洋人雖然敢買,太監又沒有門路和洋人交涉,更别說這種事搞不好變成被人白奪去寶貝拿不到錢,是以不敢去和洋人交易。結果變成不拿難受,拿了銷不出去的尴尬境地。
小德張作爲大總管,深知不擋财路的道理,不但不去約束部下,反倒是與他們同流合污,大肆偷盜。另外,他還替一幹太監們銷髒。
能吃下這麽多好東西的人不多,可靠的就更少,原本小德張是與洋行裏做過兩次交易,固然安全,可是得款太少。
買辦都是極精明的主,吃準太監急于脫手,又怕惹禍,價格壓的很低,且見面就得交易,不能不賣。小德張吃了兩次虧,就不和他們來往,目光就落到趙冠侯身上。
他不但膽大,而且有錢,還有銷洋莊的路子,正是賣古董藏珍的絕好人選。至于價格上,小德張出面,價格自然能壓的很低。他另外吃一成回扣,中間也留下了極大的利潤空間,也算是對趙冠侯的報答。
“大哥,你這好生意關照着我,兄弟不能不念你的好,可是我過不了幾天就得回山東。具體交涉的事,我讓十格格跟你談。”
“好,就這麽說定了,跟十主子談,跟和兄弟談也是一樣的。咱們弟兄這算是合夥做買賣,保證發大财。你放心,有哥哥我在宮裏,一準不能讓你吃虧。今天,可是太後賞我的假。”
小德張說到這,目光一挑,看了趙冠侯一眼:“你那會操的折子上的很好,太後和太妃那都很喜歡,這一兩天之内,還會有賞賜。現在的宮裏和醇王那邊,别勁别的厲害着,太後想要抓兵權,但是女人不能典兵,一準得用男人。太後親口跟我說的,你就是她心裏的那個韓仲華。兩宮要捧你,北府那邊就不好動你,趁着這當口,你需要什麽盡管開口,能拿多少拿多少,總比便宜了外人強。”
趙冠侯一愣“太後真是那麽說的?韓仲華?不是諸葛亮?”
“沒錯,就是韓仲華。”小德張臉上笑意更盛“兄弟,話我給你帶到了,你有什麽話,讓我捎回去麽?”
“這……事關非細,我要好好想一想。”
“對,想一想是應該的,再說,也不是急能辦的事。聽我一句勸,當韓榮,也沒壞處,破船也有三斤釘,反正吃不了虧。”
果然,這次會面之後不久,宮裏又賞下了一枚八角雙龍寶星,複賜紫缰。榮寵之厚,疆臣少有。趙冠侯卻想起隆玉的模樣,以及仲華之比,隻覺得陣陣不寒而栗。匆匆遞了謝恩的折子,立刻說省内不靖,準備啓程回山東。
宗室基金的事,已經正式提上日程,先是由朱爾典出面協調,将慶王在彙豐内所存的兩百萬鎊巨款,劃入華比銀行帳上。随即慶王又陸續将一部分外省的田地、房子、店面的契約交給趙冠侯,這部分财産的處分就交給他來做,最後折價,都折到基金裏。
承振和大福晉表達過一些不滿,但沒什麽用,最後隻能聽慶王的安排。一如慶王所想,他的帶頭,在宗室裏掀起了很大風波,不少宗室開始把手頭的閑錢,投入到宗室基金裏。
雖然這個基金名義上說,收益屬于全部宗室,算是富人出錢,窮人享受性質。但是這些投資者自然不信這種鬼話,有慶王作保,不會吃虧,既有利息,還能落個好名,何樂不爲。
再說,橡皮股票一事,京城裏宗室損失極巨,也需要找個财源彌補虧空。像是基金這麽高的回報,也着實打動了一幹世襲勳爵的心,拿錢拿的很痛快。
基金以及從太監們手裏收買古董的事,急切難就。趙冠侯卻是一刻也不想在京城多待,留下十格格在京裏操辦,自己帶着女兒聯系火車回山東。
出發時,火車上除了來時的人之外,又多了兩個女人。一是凝珠,另一個則是許氏。慶王的福晉不願意出京,更不樂意到山東去,自然不提,許氏因爲是蘇寒芝的幹娘,到山東也算名正言順。這也是慶王預留的退路,先把家眷轉移,再轉移資本,等到日後不妙,就可逃之夭夭。
許氏對于孝慈也很喜歡,上了車,就把孩子叫到身邊,摸着她的頭發,慈祥的笑着“好孩子,長的真像毓卿小時候。來,叫外婆……外婆給你買糖吃。”
她是個柔順性子,對于依附女婿生活,也沒什麽反對。唯一所考慮者,就是住的是租界,周圍都是洋人,讓她頗爲恐懼。趙冠侯安慰道:“嶽母放心,到了山東啊,您先住在小婿那裏,不去租界。寒芝也想念您想念的很,您娘兩個多說說話。租界那邊的房子是買好了,可是不必忙着住進去,什麽時候想住,就可以住。”
許氏這才點着頭“好,不住租界就好。隻要跟着自己的女兒女婿,就算是粗茶淡飯,也沒有什麽關系。”
等火車到了山東,凝珠暫時安置在巡撫衙門附近的一處小院落裏,由幾個鳳儀班的女人陪伴着解悶。她所帶來的存折,加起來約莫有八十幾萬銀子,一小半本就是存在華比,其他都存在正金、彙豐,一由華比出面劃彙。這筆錢隻取息不動本,也足夠她過活,生計上也不爲難。
寒芝因爲許氏到來很是高興,抱着敬慈愛慈去給外婆磕頭,又拉着她說話。許氏雖然不喜歡另外兩個并非十格格所生的孩子,但是表面功夫敷衍的很好,讓人看不出來。
阿九則找個機會,把趙冠侯叫到一旁,滿臉神秘的說道:“老爺,松江有電報來了。”
“哦?二少爺給你發的?”
阿九臉一紅,低頭道:“才勿是,我和二少爺的緣分早就斷了,他怎麽會有電報給我。是三小姐,三小姐來電報說,要到山東過年,怎麽樣,老爺高興吧?”
趙冠侯笑了笑“我是很高興,不過估計冷荷會不高興,我這就給她發電報吧,今年過年不要到山東來,要過年,也是到河南去過,讓她到山東轉車,跟我一起去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