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範監獄裏,死囚不算太多,即使這次自制軍事件中被逮捕的犯人,也大多以監禁或是苦役處置,處死刑者不過十幾個人。其中包括柳家的衛隊長,因爲強爆罪案發,加上試圖綁架鄒秀被趙冠侯特批死刑。另外就是幾名趁火打劫,搶錢行間的柳家護兵,再有,就是制作炸蛋,參與行刺的幾名敢死隊以及數名讀書會成員。
相比起這一案件的性質,這種處置,已經算是最爲克制。即使是支持葛明的報館,也無法對處置做出指責。
這些死囚,有的大笑,有的大哭,還有人大呼小叫着,訴說着自己的冤枉。一些人高喊着“我寫過自白書了……大帥答應,寫自白就放我的……”
在這陣陣鬼哭狼号的聲音之中,隻有一個人不緊不慢的唱着“從空降下無情劍,斬斷夫妻兩離分……”
常玉冠收拾的幹淨利落,他人本來就極英俊,刻意修飾之後,就越發的俊秀潇灑,并不像其他人那麽邋遢。因爲有楊翠玉關照,他沒被難爲,身上臉上都沒有傷。
其手腳都砸着鐐铐,動彈不得,就靠着栅欄門,用心唱着這段高坡子,腦海裏回蕩着,楊翠玉那絕美的容顔。她本來該是自己的妻子,與自己夫唱婦随,舉案齊眉……自己明明有婚書,明明是說好的……
到此時,他也沒有什麽懼意,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這不公平!
住在他隔壁的鐵虎,眼淚早已經哭幹了,兩隻眼睛又紅又腫,雖然戴着鐐铐,依舊用拳頭拼命的向牆上砸。這牆用的是泰西鋼瘤子磚,就算是用工具,也不容易挖開,這種拳擊的結果,隻是在牆壁上留下斑斑血痕。
他的手早已經血肉模糊,卻依舊不知疼痛的繼續轟擊,仿佛想要靠着蠻力及血勇,把四邊的牆壁轟碎。
他并不怕死,但卻傷心,傷心于鳳喜對自己的态度。在關外見面時,鳳喜分明是猶豫彷徨,左右爲難。可是這次見面,他卻隻在對方眼裏,看到了絕情兩字。甚至于看自己的目光裏,已經有了幾分厭惡與憎恨。他懼怕這種眼神,這種态度,遠勝于懼怕死亡。
“幾位,恭喜。”管獄面無表情的說了聲道喜,将幾個海碗放進去,裏面除了蹄膀就是肘子,再不就是壇子肉。幾個死囚心裏有數,吃完這頓,明天就要上路了。
有的人發瘋似的大哭,或是将碗扔向牆壁,還有的人則大喊着冤枉。常玉冠一言不發,低頭猛吃,這飯菜是家鄉口味……大概是翠玉的手藝?鐵虎吃了兩口,忽然向前一撲,猛的撞在門上,大喊道:“我要見鳳喜!這是她做的飯,我能吃出來,我要見她最後一面!”
管獄看了他一眼“喜太太沒工夫見你,大帥進京,喜太太這當口正忙着收拾行李,明天還要去送行,哪有工夫來這。好好吃你的吧!”
等到趙冠侯前往車站時,隻見大批百姓如同趕集一般,向着城裏湧,鳳芝側騎在馬上,一看就知“這是去法場,看殺人的。這個熱鬧不多見,尤其是亂賊,更是要看,回去好有的吹。鳳喜,你不去看看?”
鳳芝知道鐵虎與鳳喜是差點做了夫妻的,有意的問道,鳳喜搖搖頭“給他做了一頓斷頭飯,也算是對得起他,過去的事,還提他做什麽。看不看的,總歸是要殺頭,早死早托生,免得接着害人。老爺肯放我哥哥一次,我已經感激不盡,不會再去幫其他人說話。”
寒芝看着鳳喜“你如果想保下他一條命,現在還來得及,鐵虎是最後一批砍頭的,你要是想保他,我替你說句話,可以把他送出山東,就像二哥他們一樣。”
鳳喜在懷裏的敬慈臉上親了一口,搖頭道:“放了他,他還會來丢炸蛋,我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對他的性子最熟悉不過,是個一條路跑到黑的,怎麽拉也拉不回。我不想每天都提心吊膽擔心敬慈的安危,還是不必了。”
“總是你自己将來不要後悔就好。”寒芝一笑,接過敬慈“等這次冠侯回來,我會和他說,給你一個正式的名分。”
火車到了前門,接車的一是慶王府的馬車,另一部則是東交民巷所來。與趙冠侯同來的是毓卿,她自然要先回王府拜見父母,再安置行李,趙冠侯則跟着使館的馬車,直接到了東交民巷。
接他的,是阿爾比昂公使朱爾典,兩人是在之前秋操時相識,相談極爲投機。阿爾比昂在山東的利益,得到了趙冠侯的維持,兩下的關系,也就越發親近。見面之後寒暄一番,随後朱爾典說道:
“這次貴國的太後,将你進京看成是一個極爲重要的信号。她要向各地的督撫證明,朝廷對于各省,依舊有着強大的約束力。即使是手握重兵的你,也要服從于朝廷的權威,其他人,就更不在話下。爲此,外務部特意向我和雷克斯做出過保證,确保你在京期間人身安全,不會發生任何不愉快。我在這裏,也向你承諾,如果金國朝廷對你有絲毫不利舉動,你可以馬上進入租界,阿爾比昂帝國将保證你的安全。”
“多謝公使閣下厚愛,本官表示感激,不過我想,現在的朝廷,怕是也沒膽子把我抓起來。那樣對他們而言,實在沒有好處。”
朱爾典點點頭“你說的很對,恕我直言,你們的朝廷,處于随時可能垮台的邊緣。财政上,如果不是你在松江的救市,現在金國的财政已經崩潰了。即使如此,現在金國的經濟,也不容樂觀。至于正直上,我隻能說是一團糟。在這個時候,他們需要一些有能力的人出面擔任要職,才能把這個國家拯救出來。否則的話,用不了多久,京城裏就再也看不到黃龍旗了。至于有能力的人,我在貴國見過不少,比如現在被重用的盛大人,但是在我看來,真正能辦成事的人,隻有趙宮保你一個。”
“感謝公使大人的誇獎,我可是有些慚愧。盛補翁是北洋舊臣,追随過章相辦洋務,論出身資望,都比我強出十倍,我可不敢和他老相比。”
“不必謙虛,我的朋友。他或許很優秀,但是他也同樣自大,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冒什麽樣的風險。他向我們幾國銀行借款,希望收購全國的鐵路路權,将民辦鐵路全部改爲官營。這原本是一個很有效的經濟整頓方案,但是到具體實施上,他太激進了。尤其是對四川鐵路的态度,在我看來,那等于是間接表态,對于四川鐵路的虧損,朝廷不承擔任何責任。這樣的态度,無助于解決問題,隻會激化矛盾。如果不能妥善的處置,帝國将再次迎來戰火,而能夠帶兵打仗的人,要麽賦閑,要麽得不到重用,要用的,就隻有你了。”
趙冠侯想了想“朱爾典先生,你的意思是,我這次進京,實際是有人希望我挂帥到四川去?”
“據我所知,确實是這樣。但是我并不希望你真的成行,四川情況的複雜,遠超出你的想象。即使你帶着你的基本部隊進入四川,也不一定能穩定局勢。何況這件工作,本就會爲你帶來罵名,做成了也沒有好處。這樣的蠢事,是不該做的。”
“公使所言甚是,多謝您的提醒,我看來需要想個辦法,推掉這次四川之行。”
朱爾典一笑“辦法很容易找,今天晚上,我将在公使館爲你舉行一次歡迎宴會,再一起談一下山東租界開發的問題。這樣的開發,必須有我們信的過的巡撫一起做,才能進行下去。此事未完成之前,我是不會放人的。”
兩人對視一笑,朱爾典又道:“根據我國所掌握的情報,貴國國内,現在存在着嚴重的官民矛盾,以及種族矛盾。叛亂随時可能發生,戰争與死亡,随時會降臨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朝廷的權威,已經大不如前,穩定局勢依靠的,将是自身的實力,以及……朋友。”
“朋友?我想,朱爾典先生與我,就是最好的朋友。”
“你說的很對,我們兩家本就是最好的朋友。你大概在火車上,還沒有看到山東拍來的電報,看看這個。”說話之間,朱爾典将一份電報遞過去。
這是自煙台方面發來的報告。孫桂良于煙台設伏,大破葛明黨的後援部隊。葛明黨在南洋招募了一批華僑擔任選鋒,又募集了大筆的起義經費,爲占領山東所用。這些人由于距離的關系,并不知道起義已經失敗之事,依舊按照約定前往煙台增援。
孫桂良以煙台炮台的大炮轟擊,擊沉來援的船隻兩艘,阿爾比昂海軍也出海助戰,将試圖逃離的選鋒全部抓捕。是役或殺或擒,足有三百餘人,繳獲武器一百餘件,另有炸蛋百枚。
趙冠侯進京之時,山東得此大功,足以爲他在京城賺足臉面,也提高了身價。這樣輝煌的勝利,固然有讀書會裏内應的配合,但是阿爾比昂海軍的協助也同樣密不可分。
“感謝公使閣下與貴國艦隊的慷慨幫助,貴我兩國,今後将有更好的合作……”
朱爾典打斷了趙冠侯的話“恰恰相反,我國海軍在很多時候,都會嚴守中立,你……明白的。隻有在山東問題上,我國海軍才會公開助順,至于原因,除去我們之間的友誼外,也是我國正府的意見,我們不認爲貴國朝廷,能夠長期的維持下去。即使我們幫助朝廷,也是一樣。何況,在貴國朝廷内,向來有着強大的頑固守舊力量,拒絕着其他人的慷慨相助。他們的時間,不多了。未來的中國,将屬于有魄力有能力的人,來擔任主導,我們認爲興中會比起貴國朝廷,更有可能獲得勝利,所以,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選擇不與他們爲敵。可是,在山東一點上看,則宮保比葛明黨更有前途,所以我們願意幫助你。”
他喝了一口咖啡“山東自制雖然是一場鬧劇,但原因不在于自制,而在于沒有力量的人,妄圖主導自制。按照貴國哲學家的觀點,這樣的行爲,屬于給瘋子以寶劍,于誰都沒有好處。但是如果是由有力者主持的山東自制,則局面完全不同。我們在山東,看到了文明與開放的潛力,如果……如果閣下願意給山東帶來更大的改變,阿爾比昂方面,願意提供全力的協助。你會發現,你所得到的,比普魯士方面更多。”
“感謝閣下的慷慨,這個問題,我想我會慎重考慮。”
朱爾典點頭道:“我相信,宮保是個聰明人,知道該如何選擇。另外,我還要以私人身份提一個建議,伏爾铿造船廠雖然優秀,但是他們制造的戰艦,并不适合山東。山東雖然是沿海省份,但是沒有必要武裝這種兵船,事實上,即使是泰西,也并不怎麽看好鍋爐蒸汽艦,你要知道,鍋爐出故障的概率太大。而一旦鍋爐出了問題,你将失去所有的動力,結果成了标靶。基于朋友的立場,我的建議是,購買一艘二手的蒸汽明輪船,就足以在山東跑航運。至于你想擁有一支水上力量的話,阿爾比昂艦隊可以随時爲你護航,而且我在皇家造船廠認識一些朋友,他們會賣給你一些非常不錯的風帆船。我保證,這些風帆炮艇的威力,足以保證你在國内的戰争中所向無敵,貴國沒有任何一支海軍,能是你的對手。阿爾比昂會幫助你培訓軍官,訓練船員水手,并且你會發現,一艘鐵肋木殼艦的造價,足抵的上數艘風帆船。而在戰場上,幾艘船永遠比一艘船更爲有力。”
趙冠侯心知,這是阿爾比昂不願意在國内,出現一支可以與阿爾比昂艦隊抗衡的水師,而進行的限制。想要購買蒸汽戰艦的事,多半不能成功。即使自己堅持,對方也會多加阻撓,最後的船還是買不成。便隻笑着點頭,表示諸事好議,隻是款已經付給普魯士,這便不好換家。
朱爾典道:“這不是什麽問題,在酒會上,我會和雷克斯好好談談,相信,他們不會壓下這筆款不給。”
“那樣總歸是治一經,損一經,也不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貴國與普魯士,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讓兩個朋友之間生出嫌隙。我倒是覺得,與其這樣,不如兩國合造,各得一部分合同,工價款,自普魯士劃撥。”
“合辦……這倒也是個辦法,這些問題,就交給那些船廠的人去溝通,我相信,他們肯定可以讨論出一個彼此都滿意的結果。我們不需要對此過多關注,還是爲了長久的友誼,好好喝一杯。雖然世界元帥夫人已經離開京城,但是我想,這個舞會,我們也不會太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