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起義,本就不在興中會的計劃之内。興中會自廣州起義失敗之後,聲勢大挫折,經費人員皆不充足,正自休養生息階段,且力量布局于長江東南,在山東的布置,隻能算是随意手。于總部及地方人員,都沒想過,在山東能在短期取得成果,布置的也就不充分。
這次趙冠侯被刺,并非出自興中會總部安排,事先并無準備,自然來不及提供軍饷。要想獲得海外的資金人員援助,也需要一個時間籌措。
原本聽說趙冠侯自松江搞來大筆白銀,不但可以供養山東一省之兵,甚至可以養數省大軍爲用。可是現在藩庫不能動用,銀行又碰了釘子,自給都大有問題,就不要想着報解總部。
孟思遠原本聯絡了兩家洋行,購買器械。但是炸蛋事件發生後,兩家洋行已經接到本國領事館照會,禁止于自制軍正府進行貿易,加上自制軍付不出貨款,生意就談不下去。自制軍自己的武器裝備不齊全,士兵難以支付軍饷,也就沒有辦法抓訓練。
出去軍饷,第二個問題就是軍火。賈懋卿标雖然有軍火,但是也不算太富裕,日常的軍需軍火,隻需要有手續,就可以從兵工廠提取,或是由水路及火車站接濟。瑞恩斯坦的洋兵,忽然封鎖了軍工廠,讓他們獲得軍械的來路斷絕,想要用本标的武器接濟民軍,也很困難。
一份自揚基拍出的電報,發到南浔,上面隻有四個字母,EEEE。金國探員雖然偵察到電報信息,卻不知意義爲何。不久之後,一筆二十萬元的款子,經過彙豐,劃到了孟思遠的戶頭上。然而杯水車薪,以這筆經費,解決這麽大的問題,還是遠遠不足。
鄒敬澤思索着“不如,解除一部分官兵的武裝,将這部分可疑人員的軍械交給我們比較放心的部隊武裝。還有,濟南的警查,也可以想想辦法。他們手中,擁有不少快槍……”
“世伯,請您三思。”孟思遠站起身來,表示着反對“現在第五鎮人心浮動,如果這個時候繳槍,恐怕将激起士兵的抵觸情緒,情況就不可收拾了。濟南的警查,倒是可以争取,我們已經派人去辦,但是軍火的事情,我想還是該走正規途徑。向兩國領事去辦交涉,隻要兩國領事點頭,瑞恩斯坦的洋兵,也不能繼續控制倉庫,不許我們提取。”
賈懋卿搖頭道:“緩不濟急。這個法子是好,可是要想辦成,不是一天兩天的時間,現在這麽多兵在城裏,要開饷,要給他們武器。如果我們不能把武裝盡快分發到他們手中,朝廷一旦派兵來攻擊我們,咱們目前的力量怕是很難抵擋住。”
蘇振邦道:“賈兄,你不必擔心,我們已經向海外發了電報,孫先生會爲我們籌措軍饷,并且派出後續的部隊來接應咱們。二十萬元已經到帳,總可以應付一時。有了錢,就能打開局面。我們有大義在手,又有軍饷,第五鎮的士兵,很快就會歸附,接下來,用第五鎮驅逐洋兵,再以此收複藩庫,都是很容易的事。”
“是啊,名不正就言不順,現在我們的命令傳出去,就沒有人聽。必須要抓緊時間建立起一個合法正府,向外間發号施令,才能盡快的讓市面恢複秩序,接下來,才能夠快速統一山東全境。”
鄒敬澤道:“慢,我覺得,我們眼下還有個心腹之患沒有解決。聖瑪麗醫院裏的那位,還不知道生死如何,這個大患不除,官兵就不會真的服從我們。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内,解決掉醫院裏的釘子。”
孟思遠的神色一變“澤翁,您答應過晚輩,不傷害冠侯……”
“思遠賢侄,慈不掌兵,做大事必須要殺伐果斷,不能瞻前顧後。他殺害起義軍的時候,從不曾有任何猶豫。兄弟之情,要讓位給國家大義,這個道理,我想你應該明白。我們在醫院裏,始終有一個内應,是聖瑪麗醫院的藥劑師。由他負責動手,必要時,可以請振邦賢侄提供合作,我想解決趙冠侯不難。”
鄒敬澤思忖一陣又道:“至于眼前的兵饷問題,我倒是想了一個辦法。在濟南,有不少指省分發的候補官員,他們有窮有富,有一些人困頓的很,但也有一些人腰纏萬貫,擁有大批不義之财。我們新的自制正府成立,自然不可能承認這些前金任命的官員,就用他們的不義之财,來充當山東義師的兵費。”
柳家家主柳峰也道:“還有那些外地商人,他們來賺山東的銀子,就該爲山東做貢獻。我建議,向非山東籍卻在山東從事商業活動的商人,每人征收一筆管理費用,用來填補軍饷的虧空。靠這兩筆錢,就足以支撐過眼下的危機。”
孟思遠搖頭道:“内兄,你這是在涸澤而魚,像你這樣排外,會嚴重影響山東的正常貿易。”
“思遠,你這話就不對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這些商人也不例外。在山東自制這件事上,隻有兩個态度,要麽支持,要麽反對。支持的,就該爲我們贊助軍饷,反對的,就不配在山東生活下去,就該驅逐出境。何況,窮人出命,富人出錢,不是很正常麽?他們既然不可出命,就應該多出一份錢。”
鄒敬澤揮揮手“你們兩個不要吵架,我想,我們既然已經成立了自制正府,就該按照我們約定的章程,舉手表決。”
臨時成立的山東自制正府裏,山東本地的士紳占了七成,于外省商人搶占市場不滿已久。高舉的手,代表了士紳的意願,孟思遠除了一聲長歎以外,什麽也做不了。山東商稅加征法案,以及助饷法案順利通過,等到下午,各家家丁組成的濟南臨時衛隊武裝,開始了對濟南城内,幾處仕宦行台的掃蕩,又到聖瑪麗醫院外,動手抓捕那些候補官。
對于本地的地方官,由于他們和士紳之間的關系有好有壞,不能一概而論,暫時還沒人對他們下手,隻能等待甄别之後,再按照“民意”進行處置。
抓捕工作進行的并不順利,在自制軍進城之後,這些官員就開始尋找門路,想方設法尋求庇護。
濟南城内,衆多的洋行,就成了理想的避難所。隻要向洋商交一筆租金及保險金,他們就可以住進洋行裏。基于飛虎團事件帶來的惡劣後果,以及揚基輪船爆炸事件之後,揚基對于葛明黨人态度發生重大改變。如果這個時候繼續開罪洋人,将獲咎于整個揚基正府乃至泰西列強。爲避免激怒洋人,自制軍并不敢沖進洋行抓捕,是以抓了半天,隻抓住一群窮的沒錢住洋行的窮候補。這幫人都是沒有積蓄的窮鬼,身上沒錢,還欠了不少債。于籌措軍饷上,并沒有什麽幫助。
抓捕行動剛剛展開不久,自制軍就接到了來自普魯士領事館的照會,濟南自制正府,不爲普魯士正府承認。要求濟南自制軍,必須保證每一名濟南城内金國官員的人身财産安全,否則,普魯士軍方将助順擊逆,配合金國朝廷,對叛軍采取軍事行動。
出師不利。
預想中,葛明黨人善于與洋人交涉,各國正府也對大金朝廷沒有好感,不大可能爲大金國說話。在廣州起義中,洋人也能嚴守中立,并沒有參與進來,可是這次的濟南自制中,他們卻旗幟鮮明的站在趙冠侯一邊,這讓新成立的自制軍正府很有些措手不及。
而到了第二天,另一個讓人感到意外,且頗有些憤怒的消息傳來。同屬葛明軍陣營的淮上軍,自徐州經沛縣,進入山東省境。打出的旗号爲光複山東,并自行任命大都督及軍民兩政長官,拒絕承認山東現任自制會的合法地位。
兩支武裝雖然屬于同一系統,但是彼此之間,并沒有明确的統屬關系。這種旗号打出來,就注定沒有談判的餘地。其一旦進入山東,必然産生地盤上的糾葛。更可慮者,淮上軍的主要成員爲難民,以及淮上馬匪,性質近于民軍與匪軍之間,軍紀很難保障。
山東士紳組成的自制軍正府,自然不會歡迎這麽一支饑卒進入桑梓,可是目前自制軍的武裝力量,隻有幾千武裝民兵,再有就是缺乏足夠軍火的賈懋卿标。要想制止淮上軍入境,竟然隻能依靠目前依舊效忠大金的綠營、防營以及第五鎮并第第二混成協,禦寇于境外。
葛明的武裝,希望反洞的武裝将同樣葛明的武裝打出境外,這一情形,讓幾位自制軍的頭腦,都有無可奈何加哭笑不得的感慨。賈懋卿身爲軍事主官,更覺得責任重大,他也隻能據實回奏
“如果趙冠侯死了,我作爲他們的協統,倒是可以命令這個标服從我的命令。可如果他不死,這些士兵效忠的就始終是他,我很難指揮的動。不光是我,目前山東幾萬新軍,基本就是這麽一個狀态,各級長官靠威望約束部隊,也隻能維持日常,要想把力量集合起來,就隻能期待趙冠侯的生死,有一個準信。”
京城。
趙冠侯遇刺,生死不明的消息,讓皇族内閣吵翻了天。親貴組成的内閣,并不因爲彼此同族,而互相謙讓。相反,權力的争奪激烈異常,親宗疏宗,太後攝政之間,以内閣爲戰場,彼此互不能相容。山東歲入數千萬,是眼下北方第一富省,已經超過山西,自然成爲各方勢力着眼目标。山東自制一事,也是開北方未有之先河,必有一個處置。
小恭王一系,力主對山東用武,讨伐自制軍,順帶軍事解決第五鎮及第二混成協。隆玉太後也支持這個主張。但是其主戰的目的,并非是真的想要靠軍事解決問題,卻是希望靠這個提案,解決掉醇王一脈。
動用武力,就要兵要将要軍饷。醇王兄弟掌握軍權,卻拿不出部隊來平定叛亂,也沒有軍饷發給士兵。這一事件隻要鬧大,醇王就隻能引咎辭職。自然而然,醇王一派,也就力主不戰,以和平手段解決。
小恭王來勢洶洶,且背後又有太後支持,要想對抗他,承沣就隻能也找盟友,他選的盟友,就是慶王義匡。一度有名無實的慶王,又被他當做真正的内閣總辦大臣而尊敬起來,期待他來主持全局。
“慶叔,現在的局勢危急,您可一定要出來主持大局。上萬的亂軍一旦打進山東,再得了山東藩庫的錢糧補給,那就是如虎添翼,再難動搖。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能掉以輕心。”
慶王不緊不慢的抽着煙鬥,精心烘焙的煙絲,比起國事更能牽動慶王的心。半晌之後,才仿佛是自言自語般說道:
“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山東的新軍,那是真正的能打。可是再能打,也得有人帶,否則沒法用。現在軍心不穩啊,跟淮上馬賊還是個僵持,真到了士卒寒心的時候,那就是一敗塗地了。要是這些兵,被亂軍裹脅着從賊,到時候,嘿嘿,那樂子可大了。”
小恭王一拱手“慶王,您說一說,這該怎麽辦?”
“我這老而無用之人,可沒有什麽辦法,其實我早就準備好辭呈了。歲數大了,精力體力都不比當初,也該退歸林下,好好享幾天清福。恭王年富力強,正在壯盛,想必早就有了成案,如何剿賊平叛,已有全盤計劃,正好請恭王出來主持大局,老朽就不在這裏讨人厭了。”
承沣連忙呵斥着“恭王,慶叔是宗室裏的長輩,你這樣跟長輩說話,我可不能答應。慶叔,您别跟這小不當的一般見識,就算不沖他,沖六叔,您也得讓着點他不是?眼下是江山不穩的時候,不能鬧意氣。您老人家足智多謀,見識最多,麻煩您給提一句,我們也好知道該怎麽應付。”
“提一句?這可不是一句的事。要想辦,其實很簡單,趙冠侯要真是遇刺身亡,山東的事就别辦了,就得由着他丢。他要是活着,就有一條路可以走。通電嘉獎,給他好處,讓他出來做事。他現在與其說是養傷,我看不如說是賭氣,你不讓他這口氣順過來,人家憑什麽幫你打仗啊。”
濮偉接話道:“我不知道他還要怎麽順氣。八百萬兩銀子的事,朝廷一句話不提,就給放過去了。他到底還想怎麽着?”
“山東不換巡撫,今年,明年,兩年的賦稅不解京饷,算是補償他救災的損失。朝廷要是能發這麽一道旨意,我豁出老臉不要,給他發電報,他就算躺着起不來,也得給我帶病出征。可要是辦不到,那好,你們另請高明。我知道什麽吳定貞啊,藍天尉啊,還有個張紹曾,都是了不起的賢才,那好,盡可派他們去挂帥征山東,我盼着旗開得勝呢。”
承沣自知,慶王說的人要麽是遠水不能解近渴,要麽就是守在京師不能調動,再說第五鎮和第二協的排外性很強,這樣的軍官去了,很可能連部隊都指揮不動。當下說道:
“不就是這麽個條件麽?我準了。他隻要能把自制軍和淮上軍退了,我保證,十年之内,山東不換巡撫。”
聖瑪麗醫院内,玉美人帶着女校裏的一幹莺莺燕燕在走廊裏站了兩排,一部分女學生還要安排到其他病房裏,把個醫院搞的像進了大觀園。
自制軍雖然強調軍紀,但畢竟是鄉紳家丁,不能與正規軍比,再說鄒敬澤本人是孔教會的骨幹,對于女子學校向多微詞。早就有查封女校的想法,自制會一成立,女校首當其沖。可是玉美人早有準備,變故一生,帶着師生一起到醫院裏。
趙冠侯的病房,布置的一如指揮所,牆上懸挂着高比例山東軍事地圖,來自前線發來的電報,醫院裏全部都有,比賈懋卿掌握的電報更多。趙冠侯本人一身戎裝,精神飽滿,哪有半點受傷的模樣。
在山東地圖的兩側,釘着一副對聯,書法甚是潦草,筆力也差,正是出自趙冠侯手書。詞句則是袁慰亭少年時的作品:大澤龍方蟄,中原鹿正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