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一條船來的,是松江道蔡煌。這兩人素來就有嫌隙,現在嫌隙更大。蔡煌原職回任,賴趙冠侯之力最多,是以上任之後,全力支持趙冠侯。而程全德卻是處處受制。不管是善堂的帳目,還是銀行的流水,他都無權查看。這兩處背後又都有洋人的勢力,他想要動官威,也是動不起。
再者他還要受兩江總督的氣,張仁駿讓正元代辦藩庫,又幫辦防營糧台,程全德一旦非要查帳,就要觸動這兩部分官場的利益。來自這兩方的阻力也非同小可,讓他空有一身本事竟是施展不開拳腳。
拜客走了又來,來了又走,不管是江蘇巡撫,還是善後大員,無論哪個身份,都注定有大批士紳要走他的門路,疏通關節。幾名錢莊的老闆,一邊訴說着艱難,一邊又有意無意的抱怨着
“大家都經營錢業,彼此有守望相助之責,不該背後口出惡言。可女子銀行……這話确實難以開口,雲公是個急公好義之人,可是其三小姐,卻是在海外留學,學了些洋人的胡風,行事,太過乖張了一些。凡是在女子銀行存銀超過一萬兩者,就是所謂的大客戶,有專門的包廂招待,且由銀行裏的高級職員接洽一切。那些高級職員都是女子,男女同處密室,外人難窺行藏,我松江錢業的名聲,怕是就要糟蹋在她手裏。”
“是啊,本來大家做生意,各有手段,無可厚非。可是用這種旁門左道的伎倆,未免有傷風化。中丞可不能坐視不管,放任自流。再者,其代辦兩江藩庫,防營糧台,少不了與官府打交道。以女子之身,辦這些差事,這……這怕是對于幾位大人的官聲也極有妨礙。”
程全德隻靜靜聽着,沒發表什麽意見,等到衆人說完,他才問道:“我在來的路上,聽了一個消息,未知真假,還望各位賜教。聽說徐紹貞以一個不知裝什麽東西的封套,就從正元貸款現金三十萬元,這事情也是有的?”
“有,自然是有的。那筆貸款放的很不合規矩,一個檔手因此辭了工,說是像這樣做生意,生意是做不長的。與其到時候卷鋪蓋走人,還不如現在離開好一點。依我看,徐紹貞号稱儒将,飽讀詩書,陳三小姐又值情窦初開,這裏面什麽隐情,外人就無從知曉了。”
程德全點點頭“那麻煩你,幫我把這名檔手找到,我有些話要問他。至于正元銀行,我自然會有處置,列公隻管放心,把市面穩定下來,一切都好商量。”
其随行的,是兩個三十幾歲的随員,一名雷繼興,一名楊翼之,都有過留學海外的經曆。程全德在江蘇的根基不深,之所以可以執掌巡撫關防,主要依靠曾經中過狀元的張四先生張季直支持。這兩人都是張季直舉薦,算是程全德的心腹。
雷繼興道:“趙撫台的法學功底,我是很佩服的,他之前參與變法,搞的大金新刑、民律,我極爲欽佩。可是這正元銀行,似乎搞的不夠好。怎麽把個金融機構,搞成個藏污納垢的所在。”
程全德搖頭道:“他們的話,也不能盡信。無非是一個新生的事物出現,這些人不肯接受,又不願意承認自己頑固守舊,就想辦法來抹黑它。其實真相是否如此,外人是很難下斷語的。在我看來,這些其實是小節,真正的大節是,這銀行是開在租界的。它的背後,就有洋商的力量,洋人狼子野心,久欲瓜分我中華,這是不必說的事情。除了動刀兵以外,銀行、錢莊、洋債、鐵路,哪一個不是洋人搞出來,蠶食我血肉,吸食我膏腴的?把一個善後的銀行開在租界裏,這不是把肉送上去讓洋人吃?”
雷楊兩人全都點頭,楊翼之道:“救市的銀子,雖然是對賭而來,可是卻不能算成趙冠侯私人财物。首先,如果他對賭輸了,必然要牽連朝廷,由朝廷設法籌款退賠,這是其一。道勝銀行本來就有官股,那些銀子裏,有一部分應是我官款之花息,他擅自把官款算成自己的銀子,這是其二。大人此來,乃是奉朝廷的旨意,監督善款使用,他不肯讓我們插手,這是占不住道理的。我看他開銀行的目的,還是爲了自己撈好處,銀行開在租界裏,也是借洋人的力量,不讓我們插手。”
程全德道:“比起這一點,更爲可慮者,是他在報紙上的造勢。洋人的報道你們看了沒有?朝廷不肯救災,大臣慷慨解囊。把救市的公帑,說成是他個人的私财了,這有多可笑且不提,就說這用心,就完全可誅。他以這些銀兩爲誘餌,争奪松江民心,又放一個大交情給徐紹貞,收買第九鎮的軍心。民心,軍心,盡爲其得,我對他,就不得不加以提防。他是袁慰亭的得力幹将,人心落在他手裏,可不是什麽好事。”
雷楊兩人官場上的見識,自不能比程全德,聽他如此一說,都面露驚色。他們在蘇州倡導立憲,興辦國會,希望早日建立君主立憲制度。最擔心者,就是朝廷以武力橫加幹涉。
第九鎮因爲官兵讀書者多,思想比較開化,是進步的武裝,算是蘇州方面比較欣賞的隊伍。袁慰亭因爲之前出賣維新黨人,與立憲派天生不對。如果趙冠侯再掌握了第九鎮,則蘇州随時可能面臨滅頂之災。
雷繼興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現在倒是個好機會,朝廷裏對趙冠侯猜忌很深,我們就用第九鎮的事做一個文章,最好是将他驅逐出東南。這樣,我們下一步的行動,就能有所保障。所謂大病需用猛藥,不給朝廷一些苦頭吃,他們是不會明白道理,也不會取消皇族内閣。立憲兩字,也就無從談起。在朝廷電旨批複以前,我先斷他銀行的外援,我管轄範圍之内,不讓人把款存到正元,也不許正元到我的管界放債。”
“再請張四先生調撥一筆銀子過來,預備着正元倒閉之後,我們也好有錢救市。程某不能讓一兩個狼子野心之輩,壞了立憲的大事,但是也不能讓松江的百姓遭殃。繼興,你吩咐人備車,我們到善堂那邊看看,如果趙冠侯做善事隻是爲了賺取名聲,撈取好處,我想善堂那裏的情形一定很糟糕。如果真是那樣,我們就得接手,現在是夏季,很容易發生時疫,我們得爲百姓多想一點,不能看着他們吃虧。”
正元銀行内,由于新的規章制度實行,原有的男性員工,一下子少了一半有餘。這在平時,是一手極厲害的手段,隻要夥計心齊,最後多是東家認栽。可是現在人多工作少,陳冷荷根本不擔心有人辭職,随走就随可以招到人來上班,工資開的比過去要低三成,一樣有人打破頭。
那些女性工人就更不必說,她們要麽是已經淪落進了會樂裏,要麽就是即将進入那裏去,現在有一份正經工作,都是求之不得。對于規章制度,也能較好的遵守。
銀行的工作,在初期的混亂之後,現在重新恢複正常。松江的救市計劃,正按着陳冷荷的規劃,按部就班的實施。銀行外,長長的存款隊伍,證明着這家銀行的實力,讓越來越多的人感覺,這家銀行大有作爲,可以信任。
債務的整頓工作,已經初見眉目,正元的全部債務,由銀行繼承,債權同樣繼承。除去四川鐵路那一部分款子外,其他欠款一一歸還,欠款也收的差不多。其他幾家錢莊的欠債,則隻能以債轉股的方式,重新整理。銀行會付一部分錢,但是大頭都隻能算是投資,否則就隻能接受血本無歸的命運。
現在比較棘手的問題,是四川鐵路那部分路款,銀行給的解釋是趙冠侯想出來的。存款人是施典章,他現在人已經被抓,案子還沒有完。
假設以後朝廷要追交贓款,銀行已經把錢兌給了債主,朝廷那邊的催要又該如何解決?總不能讓錢莊再賠一份,那就沒有道理。
靠這個理由,四川來談判的人,拍桌子摔闆凳,都沒什麽作用。動武的話,也明顯處于劣勢,隻能罵着川白告辭。如果繼續談的話,趙冠侯則答應給一些軍火,以武器,來抵錢莊所欠的債務。
陳冷荷在椅子上伸了個懶搖,“累死了。這些四川人,真的是太難溝通了,跟他們說的再多,也沒什麽用。”
趙冠侯走到她身後,爲其輕輕按揉肩膀和脖子“換了是我,也是一樣。幾百萬銀子說沒就沒,也沒有個說法。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接受的結果。四川現在就是個火藥桶,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炸掉。所以,做生意也好,放債也好,都别跟他們扯上關系。進出的話,倒是不用擔心,這裏有的是洋兵,他們不敢亂來。”
陳冷荷對于丈夫的這種溫存,已經可以接受,相反還會示意着他,哪裏該加些力道,哪裏又該格外關注。“我知道,自己會小心的。冠侯你說,他們什麽時候動手?”
“誘餌撒出去了,魚就在這一半天就要咬鈎,我想三天之内,必有分教。過了時機,他們就沒機會了。”
陳冷荷咬着下唇,沉默半晌之後問道:“真的會是他?我解雇了這麽多人,但是從沒想過解雇他,你真認爲他會是内賊?也是葛明黨?”
“他是不是葛明黨我不知道,但是内賊的話,多半跑不了。我也希望不是他,否則的話,你會很難過的。”
卡佩租界,一座獨棟洋樓之内,煙霧缭繞。房間裏有二十幾個人,既有身強力壯,滿面兇相的大漢。也有着衣冠楚楚,西裝筆挺的體面人,煙卷、煙鬥、水煙、旱煙,二十幾杆老煙槍聯手,将房間搞的像淩霄寶殿。
洋樓的主人,是租界裏一家洋行的買辦,名叫蕭家瑞。其在洋行的關系很多,籌措的洋槍子藥,乃至于制造炸蛋的原料,都是他通過關系所購買而來。
商人去正元銀行借貸,也是他拉的關系。其本人的全部家産,也都存在正元,這一次打垮正元,搭上的也是其全部身家。不管成功或者失敗,他都将失去自己的所有,但是他自從讀了那些書,又親自與孫帝象談過一次之後,就毅然決然的走上了這條路。
在房間正中,挂着一塊黑闆,擔任行動軍師的李大衛,正在黑闆前做着分析。
葛明黨人在銀行裏的三條内線,有兩條已經失去了作用,因爲放款或是審批的問題,他們很快丢掉了工作。
最後的一條内線,由于隐藏的比較深,所以暫時還很安全,能固定将情報送出來,供李大衛和孟思遠這兩名經濟戰指揮官統籌調度,安排戰略。趙冠侯對賭赢來的扣除實物,大約是兩千萬兩,通過扶桑的情報網絡反饋,他這些日子大肆購買實業,用掉超過一千萬。赈災和接盤各個倒閉錢莊的債務,用掉數字也大抵如此。銀行放款數量已經大幅度超過吸納的存款數量,銀行顯然是靠各處調動頭寸支持,自身一無力量。
這與之前李大衛的分析基本吻合,他冷笑道:“我早就說過,大金的官吏,不會有什麽救國救民的心思,結果這一下,就把狐狸尾巴暴露出來了。他辦銀行,辦善堂,歸根到底,爲的還是他自己,再有,就是爲了給這個早就該滅亡的大金國吊命。我們把這個銀行搞垮,既可以揭露他的醜陋嘴臉,也可以讓人們失去對朝廷最後的幻想,站出來,走上正确的路。”
經過計算,李大衛認定,正元的資金鏈到了一個非常危急的時刻。現在,已經到了該收割的時候了。
他看了看身邊的孟思遠“思遠兄,現在正元分行的總經理,是曾經的嫂夫人。你們兩夫妻打對台……若是你心裏過不去,這一陣的總負責人,我可以交給别人來做。”
孟思遠搖頭道:“正因爲我們是夫妻,所以這一次,才該是我來指揮,對于秀榮,我比你們都了解她。遇到類似的危機,她會用什麽方法化解,我也能夠猜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果第一把火在租界燒,他們可以從卡佩租界借調資金,或是在洋人銀行裏互調頭寸,最後很可能是洋人得利。第一把火,必須放在錢莊。我這裏,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你們那邊,負責善堂的行動,大家各司其職,團結協作,不能再重演廣州的悲劇。”
“難得思遠兄可以大義滅親,那也就恭敬不如從命,等到将來松江光複,思遠兄再向嫂夫人負荊請罪,想來,嫂夫人也會原諒。”
蕭家瑞手中的司的克,在地上一戳,看向衆人“當年松江鬧小刀會,老夫也親曆其中。那些人打下了縣城,沒敢進犯租界,才有了今天的十裏洋場一片繁榮景象,這也是他們做的事情裏,少有的一件正确之事。我們光複神州,驅逐鞑虜,爲的是讓老百姓過好日子。要想救百姓,建立國家,就不能啓釁洋人。因爲揚基輪船爆炸的事,已經有洋人對我們表示懷疑,這次我們就得謹慎再謹慎。如果讓洋人像對待太平軍一樣對待我們,則大家的舉事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記住我的話,我們是起義,不是暴亂,隻爲奪地,不可濫殺,違令者,軍法從事!”
“服從總指揮命令!”
南腔北調,各色口音,同時發出應諾。衆人心知,今天起事之後,房間裏的人,能活下來的怕是連一半都沒有。但是義之所在,死亦何懼,一行人走出小樓時,目光充滿着對即将到來的美好生活的渴望,面前的烈火在燃燒,他們願意做撲火的飛娥,爲了照亮整個人世,燃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