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至端方在任上,給徐紹貞上了很壞的評語,如果不是正在辦新軍的當口,且徐紹貞有留學扶桑的經曆,第九鎮的統制,怕是還輪不到他坐。
徐紹貞道:“我留學扶桑時,曾看過扶桑圖書館的藏書,結果發現,裏面大部分是我國古籍,其中有不少是孤本善本,海外所有,我國反無。這道理又是什麽?等我仔細訪查之後便知,是扶桑專門由國家選派能員,到我國搜羅古書善本,以重金購買,或設計坑騙。國内又有一幹不肖子孫,貪圖洋人厚币,将祖先留下的書籍外賣,長此以往,則我國文化反不如洋人昌盛。我華夏大國,文明源遠流長,可提起古籍,反倒要到外國才能看到。我輩炎黃子孫,又有何顔面見人?是以我傾出所有,搜集古書,爲的不是個人發财收藏而是爲我華夏文化,留一分元氣。”
陳冷荷聽着不住點頭“沒錯,我在倫敦的圖書館,也見過我們中國的古書,但是卻因爲是善本不許借閱抄錄。但是我不明白,您把書賣給端方,不是一樣?”
“不一樣。那班旗下大爺買書,純粹是爲了擺闊充門面,外加顯示自己的才學。即使端方是旗下才子,其實也沒強到哪去,書落到他手裏,隻會束之高閣,秘不示人。或是三五知己小酌時,拿出來自誇。若是爲洋人看到,或因厚币,或因有事相求,必會割愛。我收藏的書,不是敝帚自珍,而是供研究者查閱,并請有識之士抄錄、修複,期待有一天,将我中華的古籍挖掘整理補完。既不會賣給洋人,更不會敝帚自珍,把書賣給端翁與賣給洋人,也沒有太大區别,我可以丢官,也不會丢書。”
趙冠侯問道:“既然如此,那貞帥怎麽又舍得用古書抵押貸款?以金國目前的财政,誰也無法保證,你半年之後就能歸還貸款。用制軍的辦法,我覺得更好一些。”
“我知道,從公事上從私人上,都是安圃的辦法好。可是冠帥你想一想,安圃爲我辦了貸款之後,又拿什麽還給銀行?自高麗戰敗以來,我國财源已經瀕臨枯竭,即使兩江饷源之地,也已經征無可征,派無可派,剩下的就是苛捐雜稅。如我所料不差,安圃爲了我籌措軍饷,必會在揚州鹽稅上做文章,搞鹽稅加征。可是鹽商不會憑空受害,必然是把這筆錢轉嫁到百姓身上。爲了支付賠款,百姓攤派賠款,生計已經很艱難,如果爲了養第九鎮,還要他們繼續承擔費用,以至于食不知味,我徐某于心何忍?”
他起身道:“我輩軍人,以保境安民爲己任,不爲一家一姓當兵,隻爲保衛國家,保衛百姓而戰。讓百姓安居樂業,才是軍人真正的天職。如果因爲解決第九鎮軍饷,讓百姓生計艱難,就與初衷背道而馳。徐某隻要在位一天,就要保民一日,我甯可自己傾家蕩産,也不能讓百姓因我受累。安圃高義,我心裏感激,可是這好意我隻能心領,不能實受,軍饷,還是得另想辦法。古書交給銀行保管,也未必是壞事,我相信冠帥既然肯在濟南辦圖書館,就不是個視書如草芥之人,古書在你手上,一定會得到妥善保護。”
趙冠侯重新請其坐下,複問道:“貞帥,其實你軍饷的事,我覺得是小事,主要就是個誤會。你若是約束一下你部下的行爲,或許誤會就沒這麽大。”、
“我的部下并沒有做錯什麽,也談不到約束二字。我約束部隊,所用者,軍法。軍人以服從軍法爲規範,犯軍法者我絕對不饒。可是他們讀書看報,懂得做人的道理,這與軍法并不抵觸,我又如何能約束。至于安圃所想,把士兵變成隻知道服從的奴隸,不懂做人的道理,不懂得是非善惡,除了服從命令一無所知,那樣的部隊,隻會是暴君手中的利刃,不是百姓的守護者,我是絕對不會讓部隊變成那樣的。”
陳冷荷聽的大爲贊同,接口道:“貞帥,你的軍饷我來想辦法。等到山東正元開張之後,你派人來取錢,我開支票給你。三十萬元先行撥付,不需要你用什麽抵押,隻要你在信封裏裝一張名刺,把口封上,就算抵押物。以你的爲人,我相信你不會食言。”
徐紹貞愣了愣“我這不是成了丁宮保當衣服?”目光又看向趙冠侯,他并不認爲姨太太當家可以當到這種地步,山東正元最後說了算的隻能是趙冠侯。
趙冠侯一笑“貞帥,冷荷是山東正元銀行的董事長,她的意見就是銀行的意見,我不會推翻這個成議。就這麽說定了,到時候記得派親信來銀行提款。”
這事一敲定,徐紹貞心頭也是一喜,竟是起身朝兩人施了個禮“我代江甯父老,第九鎮的官兵,謝過你們。冠帥是帶兵的人,自然知道軍饷的要緊。士兵無饷,必生變故,不是要擾民,就是要當逃兵。第九鎮是子弟兵,若是因爲無饷,而要爲害桑梓,将來就沒有面目見列祖列宗。冠帥保全了他們在父老面前的面皮,又保全了第九鎮官兵的一口飯吃,這個恩情,徐某絕不會忘。”
趙冠侯本來想要留飯,徐紹貞卻連連搖頭“我的部下都還吃不飽,我這個做主官的,又怎麽能在外面吃大菜。山珍海味,于我而言,一如糖裹砒霜,實在難以下咽。等到我第九鎮官軍衣食無缺,我自設一席,請冠帥用酒。”
送走徐紹貞,陳冷荷也有點尴尬,不像昨天那麽活潑,也沒使性子,反倒是看着趙冠侯問道:“我……我方才做的決定,你真的不生氣?”
“你是董事長,如果連這點權力都沒有,你将來怎麽做事。不管你是怎麽想的,總之隻要你決定的事,就去做。當然,這個決定要經過管理層的讨論,你搞獨斷專行,也不是股份銀行的風格。這次的數字不大,你就這麽定吧,他們不同意,我也可以拿錢支持你,将來不要這麽冒失的答應。萬一說過的話兌現不了,不是就損失了信譽。”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不覺得女人做事該聽男人的安排麽?”
“哪有這種話,當初老佛爺在世的時候,哪個男人敢安排她?我沒有這種念頭,也明白你的想法,你覺得徐紹貞是好人,想幫幫他,這很正常,證明我的冷荷有良心,是個天良還沒有喪盡的資本家,這是好事,我爲什麽要生氣。”
“呸!你才喪盡天良呢。我……我隻是覺得,在大金官場裏,第一次見到這種好人,不幫幫他,心裏下不去。再說我壓他一張名刺,就貸款給他,這事自然會傳開,在江甯,也會落一個好名聲。做金融行業,名聲很重要,有了名譽,就不愁沒人給咱們生意做,對未來開展松江市場,總是利大于弊。”
“果然無商不奸,你的算盤珠子打的很精明,我就更沒什麽可擔心了。”
“阿爾比昂的學校裏,不會教人慈悲,我隻是兼顧了慈悲和良心而已。大夥計,你需要學的還多着呢,還不準備準備,陪本小姐到夫子廟去轉轉,再不走,不知道待會又有誰來投帖子拜見。”
兩人在江甯待了半天,卻不等去看秦淮風光,就坐上火車返回松江。原因是江甯的地面,已經顯出不穩的征兆,每一家營業的錢莊前面,都排起了長龍。
爲了一個位置,或是一個号牌,打架鬥毆都是常事,不足爲奇。趙冠侯派人去打聽,原來江甯的錢莊因爲受源豐潤及義善源的影響,已經倒閉了三分之一。剩下開業的錢莊,都有擠兌的趨勢。
爲了防止剩餘錢莊倒閉,兩江總督出了布告,規定了每人每天取銀子的上限,不許多取。可是老百姓擔心自己的存款吃倒帳,又怎麽甘心隻取那麽一點?于是經常有一家人分開排隊,就爲多取一些錢的事。乃至于倒賣排隊号牌,或是幫人疏通,收一筆水錢,保證你能多取到一些現金的營生,也大行其道。
在夫子廟,雖然沒有像城隍廟那樣,大批百姓出售自己,可是市面也遠不如以前繁華。不少衣着光鮮者滿面愁容,所談話題,不離如何把自己的錢從錢莊裏取出來,或是該找誰拆借現款,解決财務上的問題。
陳冷荷心知,這個時候,不能再等,必須要加緊行動。等一行人從江甯返回松江時,銀行和善堂,都已經有了大半眉目。兩下本來就是同時進行,這邊蓋印,那邊開始動手準備,公事到手,立刻就可以挂牌。
一衆女性職員,也已經招募的差不多。總數有五十餘人,大多是松江本地女子學校的學生,在金融風暴面前,她們從小家碧玉乃至大家閨秀淪落爲一文不名之人,甚至有一部分落入平康,在會樂裏吃飯。全靠品香老四從中聯絡,把她們贖出來,有這麽個工作機會,自然是求之不得。
對于她們的培訓,由簡森夫人組織,其中一部分人将被選拔出來擔任管理者,但是主要的管理者,還是得交給簡森華比銀行的人來做。這也是經驗和能力所限,陳冷荷也無話可說。總之架子已經搭起來,隻待未來逐漸發展,才能考慮換将之事。
兩人剛到家不久,别墅外就有客人來拜訪,等一見到名片,趙冠侯就笑了出來。“老朋友,真沒想到是他來了。”
“老朋友,看到你真的很高興,現在你又将在松江續寫傳奇,而我,又能作爲你的專屬記者,記錄你在松江所做的一切。我真的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你早松江所做的一切,導緻道勝銀行破産的對賭,如果我失去這個報道,上帝都會懲罰我。哦……這是你新娶的太太?真是太漂亮了,完成了一次金融冒險,收獲了一顆美人的芳心,我覺得這段經曆賣給電影公司,也是個很好的題材。”
所來的,正是爲趙冠侯在租界揄揚的報人羅德禮,他之前靠着庚子國難時的報道,及爲趙冠侯出版自傳,在阿爾比昂成就了很大的名氣,也賺取了大筆的鈔票。這兩年間,其在山東也做過幾篇報道,因爲有趙冠侯的關系,總是能掌握到第一手的核心信息,在報界闖出偌大名氣,兩下裏的合作關系也就越發牢靠。
這次他上門,實際是受阿爾比昂公使朱爾典的委托,來松江爲趙冠侯撐場面。倫敦雖然把股票風暴的損失轉嫁到金國頭上,但是朱爾典作爲駐華公使,也需要考慮阿爾比昂商人在華利益。趙冠侯在松江救市,對于阿爾比昂商人大有好處,于他而言,也是極力歡迎。
反過來,有人要是破壞這種救市乃至掣肘,朱爾典自然大爲不滿,委托羅德禮去做個專訪,就是表明一下态度,證明阿爾比昂正府,是站在趙冠侯這一邊的。乃至于大金朝廷有何舉動,也必須要考慮一下,阿爾比昂的立場。
陳冷荷在倫敦,就看過羅德禮所寫的趙冠侯的報道,不過當時是當成傳奇故事看,骨子裏并不爲信。不想造化弄人,現在自己居然已成了趙冠侯的松江太太,對于羅德禮,也就多了幾分客氣。
羅德禮一來,立刻就有新聞可做,他自己亦是歡喜。等聽到趙冠侯拿出對賭道勝銀行所得款項用來救市的打算之後,他盤算一陣
“你給我一天時間,讓我來操作這件事,我要打一個時間差,把這個消息優先刊載在泰晤士報上,這是對報社的交代。至于回報,你交給我來做這件事的宣傳,保證你們衙門做的出色,你拿出這麽大一筆錢,應該得到對等的贊揚與回報。而且,你還要考慮貴國朝廷的态度,京城裏,有不少人在這次風波裏虧損嚴重。看到這筆錢,不知道多少人會眼紅,可是當我們阿爾比昂宣布加入之後,誰也休想動這裏一分錢。”
趙冠侯點點頭“老兄,我相信你的本事,這件事就這麽定了,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托你幫忙。冷荷有個哥哥,原本是申報的編輯……”
京城,醇王府内。
張香濤終究年事已高,這一次吐血之後,再也沒有挺過去。就在幾日之前,這位大金名臣,留下一句我生平學術、治術,所行隻十之四五,心術則大中至正的遺言之後,撒手人寰,一命嗚呼。
原本他這樣的名臣過身,無非是照例典恤、治喪,也無甚可說。可問題是,張香濤這一死,小恭王那邊,就已經有風言風語傳出來,說是攝政王把個張香濤生生給氣死。
氣死老臣的名聲已經讓承沣不堪其擾,更讓他憂心的是,小恭王就松江股災之事發難。再三遞折子,要求查陸海兩軍的帳,看看是否有大臣挪用了部款,去投資股市,或是放到錢莊生利息。
宮中的隆玉太後,也頗有借機生事,近而效法慈喜而垂簾的想法,内外交攻,加上差點吃了炸蛋,讓承沣大覺心力交瘁,真想大喊一聲:我不幹了!挂冠而去,可是身爲皇帝本生父,這又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情。
接連的打擊,将他氣的倒在床上,門下人則将各地的官報及海外報紙搜羅來給他看,希望可以找到一些好消息。一連幾份官報,全是連篇累牍,寫着源豐潤、義善源破産倒閉的事,以及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承沣隻覺得眼前發黑。隐約覺得,自己犯了個大錯誤,但是又不知道錯在哪裏。
等翻到華語版泰晤士報時,卻見第一版放着一張趙冠侯的照片,而配的文字則是:山東巡撫趙冠侯表示,從道勝銀行對賭獲得利潤中提取八百萬兩白銀,挽救松江市面。阿爾比昂正府對這一善舉表示支持,并将責成松江總領事全面協助,确保金融秩序的穩定,市場繁榮,不發生人道主義災難。
承沣看到這裏,隻覺得胸口一悶,猛的張口,一口鮮血噴出,報紙無力的落在地上。血污染了紙面,将文字蓋住大半,趙冠侯的名字下面,多出了好大一灘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