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擔心她噎到,又連忙叫了三碗雞皮粥,囑咐着小小道:“慢慢吃,不夠還有,不要撐壞肚子。遇到我,你就不會再挨餓了,不管怎麽樣,總是能保住你有飯吃。”
小小則看着陳冷荷,滿是羨慕的說道:“冷荷姐,你的命真好,找了個這麽好的丈夫,不用挨餓,也不用住在馬路上,我真的羨慕你。”
她父親是正元的一個大客戶,經營絲業,很有些積蓄。而且杜老闆爲人比較謹慎,在橡皮股票炒的最兇時,也隻是買進了很少的一部分,把資金,還是都存到了源豐潤,規避風險。
但是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源豐潤倒閉,杜家吃了倒帳,血本無歸。而且洋人趁火打劫,把絲價壓的很低,一夕之間杜家破産,杜老員外吐血不止,已經病入膏肓。杜小小是庶出的女兒,竟然連其母親一起,被正室趕出了家門,流浪街頭。
三個小劉忙在橋下圍住了這對母女,其母拼命維護,讓小小逃脫,自己卻赤着身子跳了江。小小爲了不再遇到壞人,就隻能用糞便往自己身上塗。可是也正因爲此,她想要把自己賣出去也是奢求,如果不是遇到陳冷荷,她就已經餓死了。
陳冷荷對趙冠侯道:“小小上過教會學校,文墨的本事不錯,最好的功課是數學,算帳算的很精,在杜家,一直幫杜世伯管帳。也正是因爲這個,才得罪了她大媽吧?你能不能……”
趙冠侯點點頭“我給她雇一頂轎子,送回别墅裏,至少保證她有吃有住。不至于遇到壞人。”
“謝謝姐夫,謝謝姐夫。”杜小小嘴裏塞了兩個包子,跪下就要磕頭,卻被陳冷荷一把抓住“你瘋了?過去不是說過,我們要廢除磕頭麽?怎麽現在膝蓋那麽軟?”
“冷荷姐,要是你餓了幾天沒有東西吃,膝蓋也不會硬到哪去的。隻要可以不做……那個,就能活下去,磕多少頭,我都願意。”
三人吃飯的地方是在戲台下,西廊,衙門的茶店裏,一場茶會剛剛結束,幾個人魚貫而出。爲首者忽然站住,朝着這一桌不停的觀望,身後的人問道:“二老爺,您看什麽?”
“我在看那個小娘子,她是誰?怎麽生的這麽俊啊。一身打扮,跟國人全不相同,好象是個洋鬼子似的,會不會是個扶桑人?”
身後的人看了幾眼,也不認識,但是如果說出來,未免就太丢面子。讓對方認爲自己一無所能,所求之事,萬難實現,連忙笑道:“二老爺有所不知,這地方的紀女,最喜歡時髦,都喜歡标新立異,穿戴上也效法租界的洋鬼子。我看這多半是會樂裏的紀女,在陪恩客出條子呢。”
“紀女?那你去給我打聽一下,是哪裏的紀女,要多少銀子可以贖身。”他原本要走,這時卻又停住腳步,轉身回了茶店,那幾個送人的,就隻好又跟了回去。
松江道蔡煌去職,新任者雖然沒見明發上谕,但是已經有消息透出來,是山西鹽道劉燕薊,改放松江道。消息來自京裏内線,準确程度無須質疑,這位二老爺,就是劉燕薊的堂弟劉燕北,到松江爲兄長做前站的。
劉燕北是捐班出身,之前在蘇州做過蘇州道,很發了一筆财。後來去職之後,就在杭州做絲茶生意,手頭極有積蓄。他生平最大的愛好是稱銀子,有了銀子不存錢莊,而是鑄成銀球存在家裏,這次股票風波裏,反倒是未受什麽影響,依舊是大老闆一個。
松江道台衙門原本的屬員,以及松江縣的吏員,都求着新官上任之後,或留任,或提拔,因此刻意巴結着劉燕北,對其要求無有不應。一見他對這女人流露出興趣,立刻就有人去打聽,另有一位衙門書辦不解問道:“二老爺,您若是喜歡她,叫局就是,何必贖身?”
“你們不知道,這個女人不是我要……”劉燕北高深莫測的一笑,衆人也就恍然。必是新任松江道台劉燕薊未攜官眷,預備在松江本地安置個女人。雖然國朝有地方官不得在轄地納妾一說,但實際操作上,有無數漏洞可鑽,更别說如今的世道,誰還顧忌那些?
過了約莫二十分鍾,打聽消息的差人滿頭大汗的回來“對不住二老爺,小的掃聽了半天,沒人知道她的出身。就是有人聽說,品香樓老四那,似乎來過一個與她很像的女人,但是一共連來帶去不到一天,就被人領走了。具體的情形不知道,總之,是叫不了她的局。”
“叫不了局,就沒辦法了麽?”劉燕北的臉一沉“衙門裏,若是連這點事都做不好,其他的大事,怕也是沒法做吧。也難怪松江的市面壞到這個地步,一點點小事,都受限于條條框框,不敢行事,遇到大事,又怎麽能處置的了?你們若是辦不了,就隻管說,我自己想辦法!”
“二老爺息怒,這女人如果是個良家婦女,咱們确實沒辦法。再說,您看她同行之人,也是穿着洋裝,萬一是洋行的人,可是不能惹。松江與腹裏地區不同,洋人的勢力很大,一旦招惹洋人,後患無窮,請大人三思。我看不如請您到會樂裏坐坐,叫幾個當紅的頭牌來陪一陪,您再找個合适的……”
“糊塗!”劉燕北搖搖頭“那些庸脂俗粉,道台能看的上眼麽?我要給他找一個新鮮口味的,否則怎麽能算是禮物?正如你所說,松江道最要緊的是敷衍好洋人,不娶個洋味的媳婦,又怎麽知道洋人喜歡什麽,又怎麽敷衍好洋人?所以這事,既是私事,又是公事。洋行的人又怎麽樣?如果是葛明黨,洋人一樣不能包庇。”
“葛明黨?這話從何說起,我們不能随便指個人說他是葛明黨,洋人也不會信。”
“你們派幾個人跟上他們,不要讓他們逃了,然後去衙門裏叫人,再去商團借一些人手,要好手,動作要快。至于證據……我的公事包裏就有,保證可以和洋人辦交涉不吃虧。這個小娘們,我要定了。”
在趙冠侯所在的小吃攤子不遠,一處賣圓子的小吃攤位旁,兩個男子坐在這裏,眼睛緊盯着趙冠侯。
其中,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神态悠閑的點着煙,噴雲吐霧。在他旁邊,是一個高大魁梧的大漢。這大漢生的相貌兇惡,一道刀疤,從額頭斜通到嘴角,不管他是笑還是哭,那傷疤都會如同蜈蚣一樣,在他臉上扭曲變形,讓人一看就心驚肉跳。
他身上穿着短打,露出兩條長滿體毛的胳膊,在上面紋着雙龍出海。一隻黑色的皮包就放在手邊,雖然城隍廟裏人來人往,市面也不太平,但是他毫不擔心這皮包的安全,甚至不需要去照看。在松江,敢偷他彪爺皮包的赤佬,還沒有生出來。。
他做坐的那處小吃攤子上,自然不會有客人光顧,隻有老闆愁眉苦臉,小心的應付着。雖然不認識這個瘦削的男子,但是這大漢,他是極熟悉的。在松江華界裏,不認識彪爺劉富彪的人,想要在城隍廟讨生活,也是極困難的事。
這一帶,是劉富彪的地盤,他是範高頭趙阿寶的學生子,在幫派裏,素以悍勇聞名。曾經提着一口砍刀,生生砍出一條街去,殺的滿身浴血,卻依舊以少敵多,把另一路人馬給砍了出去。
他臉上的疤,就是那一戰的結果,對手在他身上留下七道永遠存在的傷疤,他則讓對方付出了三條人命。從那以後,彪爺名号不胫而走,成了這一帶最爲著名的白相人。
即使是沈保升這等大聞人,提起劉富彪,也隻會搖搖頭,說一句“阿彪啊,他就是那個樣子,不要跟他一般見識,有什麽事,算了吧。”
這麽個神憎鬼厭的人,坐在自己的攤位前一動不動,老闆本能的預感到,自己今天八成要倒黴了。現在隻盼望着不要牽扯到人命官司裏,牽連喪命。
“師弟,這是咱們自己的爺叔,做這事,以小犯上,不作興的。”
“師兄,我們現在要做大事,不是混堂口。江湖規矩,得讓位給葛明大計,不管是不是爺叔,擋了路,就要做了。”
“那要做,也是我來做,你個讀書人,前程遠大,腦子裏裝的東西多,能說出很多大道理,說不定以後真能拜相封侯,做個開國元勳。我阿彪是粗人,隻知道殺人放火,我替你做了這事,再到堂口領刑。”
瘦削的男子見劉富彪要去拿那黑色皮包,連忙制止道:“現在不是時候。這裏這麽多人,一動手,人群自相踐踏,不曉得死傷多少。再說,炸蛋丢出去,搞不好誤傷到其他群衆,不作興的。幹葛明,是要救國救民,不能牽連無辜。等到一個合适的時機,我們再出手。”
劉富彪的手從皮包上挪開,又瞪了一眼那攤子的老闆,後者向後退了兩步,點一點頭。這時,隻見小小上了一頂轎子,擡着離開,趙冠侯與陳冷荷也付帳起身。劉富彪抓起皮包,準備本上去,那瘦削男子搖頭示意不必着急,随後取了錢,放到老闆手裏。
“不要擔心,這是我們的事,與你無關,時間不早,收攤子回家吧,這裏一會……會有事發生,回家去,别惹麻煩,也不要多說話。這樣對誰都好。”
這男子文質彬彬,舉止也極潇灑,老闆對他的印象頗好。尤其他的眼神清澈,目光中滿是善意,比之劉富彪的兇惡,老闆更願意與這樣的人交流,點點頭,飛速的收拾着碗筷,逃命似的離開。
男子看看劉富彪“我說過了,兇,要分對誰兇。對于那些兇狠的人,我們要比他們更兇,更狠,以暴制暴,才能讓他們知道厲害。可是對普通民衆,我們應該和顔悅色,這才是一個服務者該做的事情。未來,我們成功之後,你也要學着做一個服務者,不是江湖大哥。”
劉富彪一笑,臉上的蜈蚣,又開始蠕動起來。“你知道我的,就是這麽個樣子,對誰都是兇的,沒辦法和氣。你看,他們去廟裏了,我們要不要跟上。”
瘦削男子看了看四周“我們到廟門口等,他們一出來,咱們就開槍丢炸蛋,然後趁亂逃出去。他一死,松江的救市就回終止,我們下一步的計劃,就可以實施了。”
兩人說着,剛剛向廟門處沒走幾步,忽然,身後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兩人回頭望去,見是一隊巡警向這裏快步跑過來。劉富彪神色一變“娘的,一定是那個老闆!我要殺他全家!”說話間,伸手就抓向了皮包裏。
男子一把按住他的手“别沖動,他們沒拿槍,不像是朝我們來的,看看情況再說。”
這一隊警查,迅速的驅逐了一些關鍵地區的行人,确保自己搶占有利位置,随後,對廟門口形成了包圍态勢。劉富彪兩人,自然也在驅逐行列裏,把預先選好的伏擊位置讓出來。心裏則在嘀咕着:這些警查看上去不像保護,反倒像伏擊。但是他們吃錯了什麽藥,爲什麽要伏擊負責松江救市的全權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