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是留學生,戴文輝現在松江的教會學校教書,是松江有名才子,與陳冷荷算是天作之合。隻要三小姐一回國,就可以舉行婚禮。爲了這件喜事,整個陳家上下所有仆人,每人加發四元的工錢。看在四枚大金龍洋的面子上,所有的仆人,都會爲這對新人送上衷心的祝福。
大少爺陳白鹭,與幾名劇團同人正趕到家裏排練,看着進出的人群,用文明棍朝着卧室方向指點着“這就是我的家庭,充滿了封建、腐朽、落後、愚昧氣息的地方。這裏的每一個人,乃至于空氣,都讓我感到惡心。他們在爲什麽慶祝?爲了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爲了将一個女性送到無愛的地獄裏,而彈冠相慶,良心何在?”
“國人民智未開,即是如此,戀愛的精神,他們不會明白的。所以咱們這部惡霸與佳人,應該早點完成公演,這樣才能喚醒廣大群衆,讓他們與這種封建落後的大家長制度做頑強的抗争,避免劇中人的命運重演。陳大少爺,你真是個天才,幾天時間裏,怎麽能寫出這麽一部纏綿悱恻,充滿悲劇氣息的愛情故事。如果在泰西,這部劇說不定就能得獎了。”
陳白鹭幹笑了兩聲“這……這沒什麽,隻是一時有感而發,大家加緊排練,早點上演。經費的問題,我來想辦法,場地租賃費我已經談妥了,隻要兩千元,我們就可以連演五天,大家努力,一定要讓這次演出成功。”
書房内,兩位未來親家坐在一處,談的卻并非是一對兒女的終身,而是股市。兆康錢莊的東家戴家保在普魯士洋行任買辦,消息也算靈通,但是比起陳耘卿,終究還是差了幾分。
他手上拿着松江的報紙,眉頭緊鎖成一團。“雲卿兄,這次松江的股價,似乎停滞的太長了一些,市面上,人心已經開始浮動,擔心股票會不會出問題。我錢莊裏的檔手,也在提醒我要注意風險。你是知道的,我們的莊票一直在超發,一旦要求兌付,咱們怕是很難應付。”
松江錢莊曾經信誓旦旦的聯盟,現在已經出現了瓦解的趨勢,面對股票長期的停滞,有的錢莊已經想要出貨逃難,而且嚴格控制資金,不讓頭寸外調。
陳戴兩家的錢莊雖然規模不能與義善源相比,但是兩家加上謙餘如果合成一家,則與義善源就可成分庭抗禮之勢。這次的聯姻,實際就是三家錢莊聯盟的手段。戴家的小姐,也要許配給陸家的公子陸世榮爲妻,而陸家的小姐,本身就是陳二少爺陳白鷗的妻子。
通過這種手段組成的牢固聯盟,确保着三家的資金合成一處,心力相通,足以與洋人争鬥。遺憾者,就是陸家的東家陸大生今天并沒有到場。
陳耘卿笑着安慰道:“家保兄,你隻管放心。小弟經營錢莊半生,又在利華銀行做了這麽久,自問經濟之學,不在洋人之下。這次股票的停頓時間長,是因爲倫敦那邊消息不暢。聽銀行裏說,是海底出了什麽狀況,導緻電報海線不通,倫敦的股價報不過來。原本靠海線電報,股價立等可得,現在就隻能等倫敦方面電報轉接,或是電話轉遞,我們的股票牌價,比倫敦要慢上幾天。兩下裏彼此不同步,造成這種停滞,是非常正常的。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情況就會好轉。你看,麥邊的股票不是一直在漲麽,他的股票據說眼看就要破千,而且他正在租界裏籌措資金,準備回購股票。”
“回購?”
“正是,他熬不住了。道勝與華比對賭,動靜鬧的太大,蘭格志的總公司,向他施加了壓力。給了他一個期限,在期限之内,必要把股份回購。如果做不到,就要送他吃官司。這洋人之前高興,現在着急,正在四下裏籌錢,求着人把股票賣給他。”
戴家保面上一喜“這消息可靠?”
“可……可靠。來源上恕我不能說,但是送信的人,絕對信的過。”陳耘卿幹咳兩聲,把尴尬掩飾過去。戴家保也就明白,這消息多半是那位青蓮老九枕席之間告訴陳白鷗,陳白鷗又告訴自己父親的。
陸大生不肯來,也是因爲自己女兒與陳白鷗夫妻不和,陳白歐甯可愛一個會樂裏的紀女,也不肯與陸小姐同房,陳陸兩邊親人變仇人,往來不多。這回的消息來源,就更沒法當面說。
有了這個保障,他的心就放下了“我的錢莊裏,蘭格志股票差不多有四百萬兩。如果洋人真的能拿出這麽多錢,我就賣給他。有了這麽大的頭寸,就什麽都不用怕了。其實我在想,把這筆股票賣給道勝銀行,他們也在收購……”
“戴兄,此事萬萬使不得。”陳耘卿一搖頭“雖然與道勝對賭的是華比,兩個洋人,與咱們無幹。但是大家都知道,華比背後站的是山東巡撫,它是在拿中國人的錢,和洋人對賭。雖然山東的錢,和我們無關,可是總歸是同胞膏血,怎能便宜外人。如果我們把股票賣給道勝,不就是資敵?我輩雖是商人,住在租界裏,卻也不能忘了自己是中國人,絕不能爲了賺錢而助洋攻華。我已經想過了,等到對賭之期即将結束的時候,我會把我手裏全部的蘭格志股份,按七百兩一股的價格賣給華比銀行,不讓洋人占去便宜。”
戴家保大爲感動,不住拱手“陳兄果然是铮铮俠骨,小弟佩服。兄長說的極是,是小弟想差了,我們兩家既爲至親理應共進同退,到時候咱們一起将股票賣給華比,不讓鐵勒人占我們的便宜。但頭寸方面……”
“沒辦法,家門不幸,出了個逆子,讓我和陸兄幾十年朋友反目。現在是三家共進同退之時,絕對不能讓連環船少了一艘。我隻能舍出老臉,去會樂裏把那混帳東西抓回來,再帶着他,向陸兄道歉。希望陸兄看在多年交情外加事關民族利益份上,放棄私人恩怨,三家錢莊共同對敵,頭寸上就好辦。另外施大人那裏,還存着八十萬兩路款,那是川路股金的一筆救急金,我親自去遊說他,保證讓他把那筆錢存在我們的錢莊。有了這筆款,我們可以把市面上的蘭格志吃下來,不讓麥邊拿到手。”
麥邊别墅内,金小香斜倚在電話機旁一個接一個的打着電話。她的聲音很媚氣,聽上去,就讓人難免想入非非。麥邊坐在她身邊,手在她的身上來回逡巡,感受着這****的身體。
等到話機放下,麥邊道:“你的面子果然很大,這次舞會所能邀請到的客人,比上一次的還要多。”
“瞧你說的,我是誰啊?當初紅遍松江大小碼頭的四大金剛,就算現在上了岸,名聲一樣頂頂響,請幾個朋友還不簡單?可是我不明白,你搞這麽大陣仗,到時候可怎麽走?”
麥邊一笑“小傻瓜,你不明白,正是因爲要離開,所以才要把陣仗搞大一些,隻有這樣,才能避免引起别人的懷疑,我們才能走的順暢。誰也不會想到,在盛大宴會進行過程中,當我許下要全力回購股票的諾言之後,就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等他們想着股價到多少能賣出時,他們的股票,已經變成了廢紙,這不是很美麽?可憐的鐵勒人,他們注定将失去一切。”
“可是……可是我們兩個不能一起走啊。”
“沒錯,女主人得留下招待客人,我會先離開。但是你放心,我不會丢下你的,你看,我把我們全部的家當,支票、存單、包括我在舊金山别墅的權證,全都放在你手裏。這樣你就不擔心我一去不返,我先讓自己安頓下來,然後再來接你。咱們要走的神不知鬼不覺,否則的話,就很難逃掉了。”
看了看身後的那口大皮箱,皮箱顔色鮮紅,總是讓金小香聯想到血。這個箱子是她親手收拾的,裏面裝的既有一部分名貴珠寶,也有大毛衣服,但是最貴重的,則是兩人在松江設局,搞來的全部财産。
那麽龐大的數字,自然不會是折算成現金放在手裏,大抵是票據往來,事後再折兌現金,實現交割。而這數量龐大的現金,過手之後,又被麥邊存入花旗、利華等多個銀行之内。
這些洋人銀行在舊金山設有分部,到地即可兌付。一想到那上面的數字,金小香就覺得心頭砰砰亂跳,所謂敵國之富,不過如此。拿到這筆錢,到了舊金山,就可以過那神仙一樣的日子。要做這種生意,各方面關節都要打通,這筆錢裏,很有一部分是将來要疏通關節的使費,并非麥邊個人所有。隻要這些東西在手,麥邊确實不敢抛棄自己獨自離開。
有這個倚仗在,金小香倒也無懼,她微笑道:“我整個人都給了你,哪還怕你自己走掉?你也知道,我十幾年的積蓄,也都押在裏頭,自是要謹慎一些。你放心,今天這場戲,我一定給你唱的好好的,保證漏不了底。”
晚上的宴會所邀請的,既有租界内的工部局董事,也有金小香當年的恩客,大多是松江商界巨子,或是知名缙紳,不請自來者,則是松江錢莊的大小老闆們。對于這次股市的行情,大家心裏沒有把握,都希望從麥邊這裏,打聽一些消息。
高腳杯碼成了杯塔,麥邊一聲吩咐,侍應聲打開香槟,随着那一聲砰響,雪白的泡抹順着瓶口流淌開來。“先生們,我今天舉行這個宴會,是要向大家通知一個消息,蘭格志公司,将全面回購各位手裏的蘭格志股票。如果誰有發賣意向,請于明天到蘭格志公司的辦事處登記,由辦事人員統一安排回購事宜。價格,按照牌價計算。另外,你們手裏其他公司的股票,我也願意收購。我知道,你們對于股市沒有信心,這沒什麽,商業投資本就充滿了風險。但是風險,永遠與機遇并存,我把這看做是一個機會,一個讓我發大财的機會,所以我不會放過。至于你們自己,我尊重你們的選擇。所以,凡是對股票沒有信心的,就把它賣給我,我将全數收購。”
當他的發言結束之後,宴會大廳裏,頓時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所有的錢莊老闆,乃至那些商界巨賈,全都長出了一口氣。隻有松江道蔡煌眉頭微皺,沉思不語。
一旁的商會會長周寶儒道:“蔡大人,你這回該放心了。洋鬼子都是一個德行,老虎戴佛珠,假慈悲。他們不會好心眼來幫我們,之所以肯收購股票,就證明倫敦股市要大漲,咱們消息落後,所以得不到情報,洋人之間另有消息傳遞,他預知消息,想要大賺一筆。可我,偏不能叫他如願,告訴各位同仁,把股票壓上一壓,連帶蘭格志,也不要急着賣,看看他到時候虧多少。”
“周老闆,事情不是那麽簡單,依我看,能賣還是早一點賣掉的好。”蔡煌小聲嘀咕着,這時,揚基的領事本傑明過來,與他交談起來,蔡煌也隻好應酬。等到應酬完畢,他再找麥邊已經不見了蹤迹,隻剩下金小香在招待客人。
他舉着酒杯,分開人群一路來到金小香面前問道:“麥邊先生呢?我有一些話,要和他面談?”
金小香朝他抛個媚眼“妹夫,見了大姐怎麽不先說話,隻問洋人?麥邊他身體不舒服,回房休息去了,要不要我陪你到卧室去找他?”
别墅的後門,正對着一條僻靜的小巷,這裏平時來往的人就不多,今天在麥邊的安排下,人就更少了。在小巷外,停着他的馬車,打開後門,他三兩步沖到汽車裏,吩咐道:“去碼頭。”
“去哪?”
一個陌生的聲音回應着,這絕對不是他的車夫,麥邊一驚,剛要開車門,車箱内,本來坐着的保镖突然舉起了手中的槍。“别亂動,否則的話,槍會走火。”
車門被人猛的打開,一左一右,各有一個人搶進來,将麥邊夾在正中。兩隻大手如同虎鉗,鉗住了麥邊的兩隻手,隻一用力,麥邊就覺得周身發軟,拔出一半的手槍,被生奪了去。随着車門關閉,馬鞭在空中甩出一聲爆響,馬蹄鐵與石闆地面之間,發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聲音漸行漸遠,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