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卿搖頭道:“我已經不爲慈聖難過了,我隻爲皇上難過。堂堂一國之君,竟緻不能善終,這完顔氏的江山,是長久不了了。”
這話雖然是夫妻密語,但一有石破天驚之力,趙冠侯把聲音放低了一些“怎麽?你聽到了什麽謠言?”
“不是聽,是看。”毓卿搖搖頭“我原本還挺爲皇後感動的,她一直以來,就不受皇帝的喜歡,甚至于兩人雖然是夫妻,但是從來就沒有……你懂得,就是那個了。一輩子守着活寡,有什麽意思,聽說皇帝病了以後,皇後親來侍奉,我還在想,不管怎麽說,都是姐弟加上夫妻,這份情義是有的。可是今天看到那塊白绫子,我的心就全涼了,皇帝不是善終。她不讓動那塊白绫,就是怕人看出端倪。若是有膽大的,用銀針探體,不知道是否能看出什麽破綻。”
“我不是教過你麽,銀針驗毒,并不足信,想驗毒,得進行病理試驗。算了,不說這個,你和皇後聊什麽了。”
“做賊心虛,她跟我沒話說,也不敢有話說。言多語失,她怕是說出了實話,走了消息。”毓卿哼了一聲,帶了幾分不屑與憤怒“皇上最後那幾天,瀛台隻有皇後伺候起居,其他人概不能入内,這不就是爲了下手?堂堂大金,連皇上都不能善終,弑君者可爲太後,這個江山,我看是難以維持了。咱們啊,還是得想想自己,少想想别人了。”
“真難爲你,總算是想開了。”趙冠侯一笑,在毓卿的香唇上親了一口,毓卿也大方的摟住他的脖子“恩,我想開了,天下啊,江山啊,随他去吧。他們都不在乎,我憑什麽在乎啊,就是我的額驸對我好,我的阿瑪和兄長能過的好,别的事,我才管。”
慶王并沒回家,而是前往軍機值廬,這個時間,軍機大臣誰也不敢随便回去,生怕不知何時宮裏就有變化。趙冠侯夫妻乘車回府,等到了卧室,毓卿道:“老佛爺叫你來,實際就是托孤。但是你的年齡和資望,都還不夠托孤的資格,就隻好用這種方法旁敲側擊,就是不知道,有用沒有。”
“你也會問這話了,自然就是沒用。”趙冠侯冷笑一聲“看我不順眼的人多,看山東好的人更多,老佛爺的苦心孤詣,怕是都白廢了力氣。隻等高升他們什麽時候來,把銀子啓出,京裏的事,就算完成了一多半,其他的,随他去吧。這股風真要是刮到我頭上,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兵來将擋,水來土屯,總之我是不會伸頭任殺的。”
“這話沒錯,誰敢欺負我的額驸,我也不會放過他。北府哥幾個要是不自量力,想要找麻煩,咱就跟他碰一碰,看看是他們厲害,還是當初那些哥薩克騎兵厲害。”
兩夫妻說了陣子閑話,便自休息。
此時,停放天佑皇帝屍體的藻韻樓中,已經從皇後升級爲皇太後的隆玉,面色陰沉的端坐在禦座上,深秋時節的京城,半夜頗有些寒意。無情的秋風,透過層層宮禁吹入樓中,将靈前的蠟燭吹的不住搖晃,連天佑皇帝臉上那塊白绫,随時都有掉的風險。
隆玉太後甚至有一個錯覺,在某個時刻,皇帝會伴随着這寒風猛的跳起來,指着自己發作。但是,那又怎麽樣呢?即使是活着時,她也不曾怕過這個皇帝,就像自己從不曾愛過他一樣,死了以後,又有什麽可怕。
小德張如同幽靈一般,從外面走了進來,宮殿裏沒有他人,就隻剩下新晉的太後,以及這位二總管。隆玉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怎麽,那邊睡下了?”
她一舉一動,甚至于說這話的聲音,都在努力自己的婆婆兼姨媽,也是自己一生的偶像,慈喜太後。那位老佛爺能以女主當權數十年,自己爲什麽不能?眼前的小德張,正值壯盛之年,又如何當不得第二個皮硝李。
主動靠上太後,向隆玉表現忠心的小德張,亦知自己主人的心理,他的語氣和态度,也在模仿着那位老總管。“睡了,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就算是吃了老山參,也是熬不住。幾位爺一告退,那邊就躺下了。可是光是躺,未必睡的着,皮硝李在那伺候着。”
“今個抽了多少煙泡?”
“比昨個略少幾個,但是也沒什麽用了。到了這個時候,多抽幾個泡,少抽幾個泡,也沒什麽區别。”
“恩,是這麽個話,那麽大歲數了不好好待着,非要抽那個玩意,不是自己嫌命長?算了,不說她了,我問問你,交代你的事,辦的怎麽樣了。過幾天說不定就要用,到時候兩手空空,可是壓不住局勢。”
小德張暗自歎了口氣,這位主子比起老佛爺的成色,差了不止一籌。四百萬的内帑仍嫌不足,說到底,還是格局太小,每一個子,都想抓在自己手裏才心安。他猶豫片刻,回道:“這幾天宮裏事忙,奴才也無法出宮去辦。您且等待些時日,現在老佛爺還活着,若是這個時候操辦,怕是老佛爺動怒。”
“我知道,就算是老佛爺沒了,也不能把事做的太難看。那是老佛爺眼前第一得用的人,對付他,就是對老佛爺不敬。所以,你隻許軟取,不許硬求。至于用什麽辦法,你自己掂量着辦,我的話是放到這了,壞了規矩,我不饒你。”
隆玉看看蓋着白绫子的天佑,哼了一聲“你活着的時候,就知道害人,等你現在一走了之,還要我爲你守着這份基業。将來到了地下,我倒要看看,你是否有面目見我!”
次日天明,清晨第一縷陽光剛剛照向大地,東暖閣前,一身盛裝的慈喜,已經在李連英的攙扶下,費力的挪着步子,緩慢的行走。今天的天氣格外晴朗,萬裏無雲,碧空如洗,太陽也就格外的耀眼。
慈喜擡頭看了看天,盤算着日子“連英,今年的月餅,我怎麽沒見着啊。”
“回老佛爺的話,您前幾天鬧病鬧的厲害,太醫說,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月餅并沒有敢進,等到您身體一好,奴才立刻就吩咐人把新月餅給您送來。”
“别等了,等會回去我就要吃,嘗一口今年的新餡子,也算了我的心事。我的旨意,交到軍機處了?”
“已經送過去了,不會有差錯。您老人家,現在還是該靜養爲上,那些俗事,就不該太分您的神了。”
“不分神,也不成啊。我看自三皇五帝以來,哪個朝代也沒有過現在這樣的亂局,海外列國咄咄逼人,總想瓜分咱們。國内又是要葛明,又是要憲政。一個接一個的新詞抛出來,不管是祖宗家法,還是聖人們的言語,都不頂用了,這樣的亂世,吓人啊。從我進宮以來,時事多艱,洋人犯京,長毛做亂,再後來又是拳匪,又是和列國開戰。回想起來,這怕是幾輩子人遇不到的事,都讓我一個人遇見了。我若是撒手不管,這個江山,現在還不知道要成什麽樣。”
“老佛爺,正因爲有您在,咱們的基業才能維持住,您就更得養好身體。奴才說一句大不敬的話,五爺監不起這個國來,要想把國家維持下去,隻有您老人家才行。”
慈喜笑了笑,枯瘦如同鳥爪般的手,在李連英的手背上一打“你這奴才,依舊是用這好話糊弄我。小五子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他不行,所以我給他留了人。隻要他别被他幾個兄弟架愣糊塗了,把章程都改了,這個國家,就總能維持。蕭規曹随,他還能不會麽?我老了,到了該去見先帝的時候了,能幫他做的,都已經做到,剩下的,就看他的德行,和列祖列宗的保佑。”
李連英感覺,慈喜的身子動搖了一下,他連忙用力扶住,見慈喜的老眼,四下的巡視着,似乎在找什麽東西。“連英,你聽?聽沒聽見,有人在喊我?這是……先帝的聲音,他想我了……這大好的江山,我替他維持到現在這步田地,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一介女流之身,到這一步,已經是盡力了,他不會怪我吧?這皇宮裏,這麽好的景緻,真好看啊……萬歲……萬歲要來了,趕快準備着,接駕……”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猛的身子無力的向下,癱軟了下去。
趙冠侯在慶王府裏,正陪着毓卿吃早飯,外面就有人來報消息,要他要緊進皇宮。等到了軍機處,才知太後病情突變,那棵老參的力量耗盡,人已經暈厥過去。剛剛蘇醒之後,就要拟遺诏。趙冠侯剛一到,李連英就已經過來,請幾位到福昌殿,去見個面。
慈喜已經起不了床,由兩個宮女扶着坐起來,還必須牢牢攙着,否則坐不住。毓卿撲到床邊痛哭起來,慈喜搖搖頭
“我不行了!這也是早在預料中的事,你們都别哭,我有幾句話要說給你們聽。今後國事由攝政王裁定,遇到非要請太後懿旨的大事,由攝政王當面請旨。你們把遺诏拟好,小五,你替我看。我爲國家操勞了幾十年,不能就這麽糊塗的去了,我的難,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們這些人,不管心裏愛我也好,恨我也罷,随我一死,就都塵歸塵,土歸土,各歸各路,不用再提。隻要你們擺正良心,做事之前想想是否對的起我,對的起所吃的俸祿,九泉之下,我也心安了。”
眼見她聲音越來越低,李連英道:“列位,先讓老佛爺歇會,等一會精神好了再談。”
慈喜道:“毓卿留下,我們娘兩個,聊幾句。”
承沣帶頭跪安,衆人依次退出,張香濤看看趙冠侯“冠侯,我們這幾個裏,除了五爺,就屬你年輕力壯。這回可要你多出力,給你嶽父幫忙。”
“香帥,卑職的身份資望學識,都不能與各位相提并論,您要卑職出力,卑職怕是有力也難出。”
兩年前彰德會操時,雖然不曾刺刀見紅,真刀撕殺,但是從演習結果看,趙冠侯的第五鎮把張香濤用心血打造出來的自強軍打的潰不成軍。讓這位張香帥大失顔面,其并非豁達之人,又兼之趙冠侯這回被飛調入京,俨然太後身邊第一心腹,也讓他忍不住不能敲打一下。
見趙冠侯不肯接招,他搖頭道:“現在這個局勢,不是講什麽資望身份的時候了。這條船眼看就要失去舵手,我們如果不能同舟共濟,戮力同心,再想維持這條船,怕是不容易。我方才說的話,确實是發自真心,你若是能到京裏來做官,是慶邸的好幫手,我回頭上折子保你。”
慶王不知張香濤這話的用意,但總之不是好事,忙爲趙冠侯遮擋“慈聖的病體未知,現在說這個,爲時過早。”
話音未落,深宮之内舉哀之聲大做,不需打聽大家就知道,那位掌握了帝國命運數十年的太後,也一瞑不視,駕鶴西去了。
兩宮大行,接下來的第一要事,就是新君即位。年号定爲承統,以示繼承穆宗血統之意。因爲還在大喪裏,吉服不能穿,就連如意也不能遞。
登基吉時爲午前十一點一刻,百官在太和殿排班站立,丹陛大樂雖設而不奏,百官賀表雖具而不讀,隻是皇帝升殿受禮,便完成了帝國的最高意志,接受臣僚朝拜認可的儀式。兩歲的濮仁天子,顯然還無法坐在禦座上,接受群臣朝拜,隻能由其父攝政王承沣抱着,在禦座上受禮。
但是小皇帝雖未親政,龍威已顯,随着淨鞭抽動,猛的放聲大哭起來,在父親懷裏拼命扭動着身體高喊“我不愛這,我不愛這兒!”
這是曆代皇帝即位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承沣急的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此時以臣犯君,毆擊龍臀,隻好盡力地安撫““别哭,别哭!一會兒就完,一會兒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