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競争的關系,在簡森洋行帶頭下,濟南城内的一些洋商,也要給華人雇員發放這些節日用品,因此水果銷路很大。一挂大車上,拉了上百個籮筐,裏面放的是各色鮮貨。趕車的,是個高大魁梧的漢子,一頂馬連坡草帽扣在頭上,擋住了半邊臉,身上土布褲褂,上面滿是補丁。
守城門的,是四名穿着制服的警查,攔住大車照例征收稅款,随後又看了看那大漢“這位爺們,按着咱趙撫台的令,山東推行全省衛生活動,您老這身,可不合規矩。這樣,進城往北,那有一家玉華池澡堂,到那洗澡最便宜,幾個大子,保證幹淨,再理理發,比什麽都強。您要出城的時候還這樣,我們可要罰款。”
大漢不是個喜歡言語的人,隻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低着頭,趕着馬車進了城。他并沒有把車趕去城裏指定的蔬果市,也不去找牙行,而是拐彎抹角,到了城犄角的一處小店。
這客棧規模很小,連掌櫃帶夥計也就兩個人,見他來了,隻一點頭,夥計接過車,掌櫃則陪着來人,徑直奔了櫃房。
“劉大當家的,進城還順利麽?那些鷹爪,沒聞到什麽味道吧?”
“馬兄放心,這條路我也是走過幾次的,他們察覺不到什麽。三把槍,都藏在果籃子裏,除非是挨個籃子去搜,否則萬難搜的到。咱們是不是先關了店,有話再說。”
這位掌櫃也是個昂藏漢子,若是鳳喜在此,一眼就能認出,這位掌櫃正是自己的兄長馬國傑。而他的夥計,則是和鳳喜有過婚約的鐵虎,這個賣水果的男子,正是當年在關外叱咤風雲的劉彈子劉永和。
馬國傑搖頭道:“不成。這樣的日子口,濟南的巡捕最多,這些人心眼多,也很警覺,我在這樣熱鬧的日子關店門,他們一定懷疑我這裏有問題,反倒是引鬼上門。前面鐵虎兄弟招呼,就說沒房,倒是沒什麽事。”
劉彈子點頭道:“那樣就好。我等這個日子等了兩年,可不想被這群鷹爪給破壞了。這狗官欠我忠義軍幾百條人命,這筆債一直沒跟他算,這回,要一發算個清楚。”
馬國傑道:“這狗官的事,還不止這一宗。去年,咱們趁着太湖秋操,在安慶發動起義。就是他提前探聽到風聲,部隊行動時攜帶子彈及銀元,靠這兩樣武器鎮壓了我們的起義,殺害我同志數百人。這且不提,單說這兩年,他在山東修鐵路,搞河工,愚弄百姓。又建立報館,在輿論上麻醉同胞,越來越多的人隻想過好日子,不想起來推翻大金。咱們的形勢很嚴峻,工作不容易開展,在第五鎮和混成協裏,進展都不大。”
這時鐵虎已經從外面回來,這店房選址偏僻,即使濟南城如今人煙稠密,但是到這裏住店的客人也少的可憐,小店一直在賠錢經營。鐵虎過去是山寨的二架杆,是個硬氣慣了的男子,開店房要低頭賠小心說小話,早已經做的不耐煩,此時将手巾朝桌上一丢。
“****娘的,姓賈的就是個孬種。要他發動起義,他不敢,要他給咱們搞幾條槍,他也不敢,你說,他幹點什麽行。看看現在江南的局勢,再看看咱們,一天一地,我真怕将來沒臉見咱的同志。”
劉彈子道:“鐵虎兄弟,話不能這麽說,南方的事情搞的大,但是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徐先生刺殺了巡撫恩銘,不但自己不免,就連鑒湖女俠,也因此受害。安慶起義,又爲第五鎮撲滅,損失我們上百同仁。這兩年裏,我們幾次起義幾次失敗,血流的已經夠多了。敵強我弱,這買賣不能胡做。我這回北上,是奉了譚老大的命令,刺殺趙冠侯。隻要殺了他,第五鎮的實權,就能落到賈将軍手裏,到時候有第五鎮這支現代化的部隊協助,我們的大計,就一定能成。”
鐵虎聽到趙冠侯的名字,表情就一陣扭曲,他咬着牙“王八犢子!我早就想去幹了他,可是大哥不讓,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可是我天天想着,我在那癟犢子治下混飯吃,我心裏就窩火。劉大哥,這回的事,你自己一個人去不安全,我陪你一起。”
“不必,這事不管成與不成,都是有去無回,犧牲者有我一個就夠了。你們兩位還要留在這裏,做更重要的工作,不能做無意義的犧牲。我給你們帶武器來,是譚老大的意思,說你們兩個身在險地,卻沒有武器防身,這不成話。可是刺殺的事,你們不要參與,隻要幫我搞到炸蛋原料就可以。”
鐵虎抓着劉彈子的手道:“劉大哥,你得好好活着,咱可發過誓,要好好活着,将來建設新的國家,把洋鬼子都趕出中國。到時候,咱還得一塊喝酒呢。”
劉彈子搖搖頭“我那碗酒,兄弟你替我喝了吧,我是喝不上了。當初在關外,老哥我搞忠義軍,自以爲是個人物。結果到了湖廣,認識了宋先生那幫人之後,我才知道我是大錯特錯了。忠義軍忠的是誰?是鞑子。幫他們打大鼻子,等于是助纣爲虐,敗亡也是咎由自取。現在想明白了,咱活着,就得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爲咱自己的老百姓出頭。爲推翻這個朝廷,盡一份力量。可是幹這個,沒有不掉腦袋不死人的,怕死,走不了這條道。鐵虎兄弟還沒娶媳婦,馬哥也還單着呢,你們不能死,要走,得我在頭裏。這事你們别跟我争,是上級的命令。”
他邊說邊脫下外衣,用針挑開幾個補丁,每個補丁裏,都縫着一些鈔票,鈔票揉的很皺,有的地方被汗水浸泡了。小心的将鈔票鋪平,見上面印有一個頂戴袍褂的大金官員頭像,乃是醇王承沣,鈔票的面值爲十兩。這是大金新政的一部分,發行名爲銀兩券的紙币,其作用類似于彙票,可以在通衢大邑兌換白銀或銀元。幾張鈔票加起來,大概有八十兩左右。
劉彈子尴尬的一笑“組織上經費也很緊張,知道你們哥兩個在這裏維持一個店不容易,七拼八湊,才弄了點經費。路上坐車花了一些,買這些水果又是一些,幹葛明不同于過去混綠林,不許打劫百姓,所以一路上沒做買賣也就沒搞到錢,實在是對不住二位了。”
馬國傑搖頭道:“别這麽說,大家都很難,爲了國家,我們多付出一些,也是應當的。大哥,你要的炸蛋原料我已經準備好,咱們接下來,還是議一議在哪行動。這個行動,我和鐵虎,一定是要參加的。”
所謂的炸蛋原料,隻是一些炸藥,外加兩個鐵罐。山東部隊裏的手留彈管理嚴格,馬國傑買不到,賈懋卿又不肯偷出來給他,所以隻好自己動手制造土貨。馬國傑很有些不好意思,爲自己工作上的不出色而慚愧。
“這是從山東鐵路工人那裏買到的,很難。他們的炸要管理太過嚴格,搞出這些,已經廢了很大的代價和心血。關鍵是,那些工人的待遇很好,導緻他們看不清局勢,不知道自己是在爲洋鬼子服務,幫他們侵奪中國的财富。反倒是覺得有工做,有飯吃有工錢拿就很好,所以并不支持咱們的事業。買炸要這事,廢了很大周章,還差點露餡。”
劉彈子道:“有這兩枚就很好了。我殺人隻用一槍,這兩年我勤練槍法,解決這個狗官一發子彈足夠了。兩枚炸蛋,隻爲了吓唬那些護兵用的。根據在南方的經驗,那幫子護兵都是吓唬老百姓的,一看到炸蛋,就都跑光了,比開槍好用。”
馬國傑道:“劉大哥,南方的經驗,在北方不一定管用,第五鎮的兵很厲害,對于姓趙的也極擁護,他們未必怕炸蛋。”
“總要試一試,就算他不怕炸蛋,我也有辦法。對了老弟,你有沒有體面點的衣服,我換一下,去外面轉轉,找個合适的地方。”
這爿小店連維持都很困難,馬國傑手裏又沒有積蓄,沒有什麽像樣的衣服。費盡力氣,總算是找出了一件半新不舊的袍褂以及一頂小帽,劉彈子更換之後,邁步走出店去。
他并沒有對鐵虎等人說明的是,他并不想牽連這兩個同志,每一名心向葛明的戰士,都是寶貴财産不能浪費。同歸于盡的事,一個人就夠了。他這次并不是單純的采道,而是打算行動。
濟南他之前已經來過幾次,對城内的情形,大緻有所了解,知道趙冠侯常去的幾處地方。一是軍營,一是衙門,再有就是四恒的濟南總号,華比銀行及簡森洋行濟南分号,再有就是山東大學和山東女子師範大學以及山東巡警道衙門。
其中最容易下手的地方,莫過于華比銀行和四恒,可是這兩處地方,他并不是常去,要想找到時機不容易。退而求其次,就是山東女子師範大學。
這裏既有年輕麗的女學生,也有着美貌可人的女教員,據說是巡撫大人日常獵豔之地。附近阿爾比昂人開的酒吧以及新開的電影院以及普魯士人開設的旅館,都是他的逍遙窩。
男人在這種地方,總是防範程度最低的,劉彈子相信,隻要他身邊沒有太多的護兵,憑借自己的槍法,足以一槍緻命。
至于殺人之後的逃跑路線,他從沒有想過,幹葛明不是當響馬,既然做了,就已經有了犧牲的打算。這個巡撫在位一天,山東的事業就必然受到影響,隻要能建立宋先生他們所說的那個理想國度,自己的犧牲,又有什麽關系。
沿途吆喝聲此起彼伏,是進城做生意的小販,在努力的兜售着自己的貨品。糖炒油栗散發着香味,在旁邊就是一個賣包子的,用山東人特有的大嗓門吆喝着“吃包子吃包子,一口咬出個牛犢子……”
路兩旁最多的是線杆,這是山東新政的一部分,建立了山東電力公司,官商洋三股合辦,華比銀行在其中占有極大股份。那個簡森夫人,就靠這電廠一項就等于養了隻會下金蛋的母雞……這個賣國賊!劉永和看着那些線杆,對于趙冠侯的恨意就又增加幾分。
路上的行人,臉色都還過的去,衣服上的補丁不多,精神面貌也比較好,因爲臨近過節的原因,大多數人臉上都有笑容。一些穿着家織布褲褂的平民女子,也在攤位前用心挑選着吃食,和商人讨價還價。路上洋人很多,這是濟南的一景,走到哪,都能看到洋人,大量洋行、公司的出現,使得山東幾乎變成了第二個松江,好在劉彈子在松江見洋人見的多了,倒是沒什麽大驚小怪。
街上的警查太多了,這是劉彈子感覺到最不方便的一件事,當然,這些人不攜帶槍支,對他構成不了威脅。但是如果他掏槍時,有一個警查撲上來,一樣很麻煩。
山東民風尚武,但是趙冠侯爲巡撫後,推行新法中最爲重要的一條就是嚴禁私鬥,對于鬥毆的處理極爲嚴格,動辄罰款,甚至送到河工鐵路上當苦力,導緻老百姓在街上不敢大聲說話。那些巡警,大多是爲了震懾盜賊而設立的,與自己應該無關。劉彈子如是想着,想着該如何找到一個穩妥的機會,一槍緻命。
“鳳喜,我要吃這個。”一個小男孩奶聲奶氣的指着糖炒栗子發布着命令,身穿魯綢旗袍,滿頭珠翠的鳳喜,聽到這個男孩如此稱呼自己,心裏就覺得一陣酸楚。她小聲糾正着“叫我媽媽。你不叫我媽媽,我下次不帶你出來了。叫我一聲媽媽,我就給你買。”
鳳喜笑着逗弄着小男孩,不想男孩卻因爲得不到想要的食物而發作起來“你壞……你不給我買果子,還要我叫你媽媽,你是壞人。我要告訴媽媽,讓她把你趕走!我還要告訴鳳媽媽和美媽媽,讓媽媽們打你!”
這乳名叫做淘氣,大名叫敬慈的男孩,正是鳳喜爲趙冠侯生的兒子,也是趙家目前唯一的男丁。也因爲這一點,在家裏無法無天慣了,自己這個丫鬟,他根本不怕。
雖然蘇寒芝要他喊自己做鳳喜媽媽,但是敬慈卻堅持的隻喊鳳喜。聽到自己生下的兒子要趕自己走,鳳喜隻覺得心内一酸,眼前一陣模糊,用手絹使勁擦着淚水。就在她放下手絹的刹那,她的眼前走過一個頗爲熟悉的身影。
初時,她有些不敢遲疑,認爲自己認錯了人,在那裏發呆,敬慈的小手卻已經開始抓她的頭發“我要吃……快給我買。”
鳳喜吃痛,卻也因爲這一疼,想起了對方是誰。他怎麽會來濟南?她心裏一驚,忙回頭招呼來陪自己出來的小丫鬟“帶大少爺回府,要快。”
“鳳喜姐,你幹什麽去。”
“這你少管,快帶少爺回去,告訴夫人,老爺有危險,有人要對老爺不利。趕快調兵去保護老爺!”
将敬慈推到小丫鬟手裏,鳳喜一邊擦着眼淚,一邊從後面綴上了劉彈子。雖然生了兒子,地位在府裏大爲提高,但她依舊隻是個丫頭不是姨娘,每天幹活,一身功夫并沒有放下,此時綴上劉彈子,借着人群,對方卻也甩不掉她。
方向是……師範大學?趙冠侯送她到裏面進修過一年,對這裏她熟悉的很。想着曾與趙冠侯少數幾次漫步林蔭道,以及自己羞澀的穿上學生服時,趙冠侯撲在自己身上的情景。鳳喜隻覺得心跳的格外快,自己是爲了夫人……爲了夫人……自己不愛他。她不停的給自己暗示,全然沒有在意,自己手無寸鐵,那條慣用的鐵棍,是不可能在帶兒子出來玩時帶在身邊的。
跟蹤進行了将近二十分鍾,劉彈子很警覺,鳳喜則是熟悉地理,沒引起這個老江湖的懷疑。眼看已經到了山東女子師範大學外,隻見趙冠侯的大白馬就栓在校外,顯然他今天确實在這裏。就是不知道,他是來找那個卡佩音樂教師的,還是那個新來的阿爾比昂語教員又或者是來找那個玉美人玉校長的?
鳳喜胡思亂想着,卻見劉彈子已經在四下尋找,顯然是在找一個合适的伏擊地點。而女子師範大學附近,沒有警查,隻在門首有守衛。那是樣子貨,根本對付不了劉彈子這樣的大盜。鳳喜心内起急,冠侯來這種地方,是不帶護兵的啊……
她摸了摸頭,摸到了頭上的簪子,這是冠侯去年給自己買的首飾,他已經很久沒有送過自己東西了。但他是自己兒子的父親,這就足夠了。她拔下簪子,悄悄向劉彈子靠過去。卻不知劉彈子這個老江湖,早已經發現了她。正如她認出劉彈子一樣,劉彈子也認出了鳳喜。
這個水性揚花的女人,自己替鐵虎兄弟,料理了她!劉彈子心裏下了決斷,決定臨死前多殺一個,但是在外面開槍,必然引起騷動,行刺就搞不成功。
這時,隐約間一男一女兩個身影,依偎在一起從校園裏走出來,能夠進入女子師範學校的男人屈指可數,大搖大擺攜美而出的,就隻有一個。這個機會他可不想就這麽放過去,此時不能動槍,隻有用刀,作爲馬賊,他身上始終帶有匕首。就在鳳喜悄悄向他靠近時,劉彈子的手也按在了刀柄上,就在鳳喜靠過來的一刹那,刀已拔出,刀光閃爍,血光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