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搖頭道:“租界裏當然安全,沒人敢來這裏鬧,剛打完仗才多久啊,連朝廷聽到洋人都要怕,何況是百姓和衙門。怎麽敢來租界生是非。就是想回華界很危險,聽說順天府發了捕票下來,見我就抓,送回去跟本夫完婚。這幫人……平日辦差,也不見他們這麽用心。幾個過去的姐妹要出頭替我擋一擋災,也疏通不了,順天府這次态度很堅決,非要我去完婚不可。聽說順天府三老爺親自給了那個唱戲的五十兩銀子,說是要成全他這樁完璧歸趙的姻緣。”
“順天府三老爺是吧?我這回先摘他的頂子,看看大家誰狠!”
毓卿道:“别造次,連阿瑪都沒敢亂動呢。他老人家說,這好比兩軍對壘,這個戲子出來,就是前面的餌兵,你一吃餌,後面的伏兵就要出來。大家恨不得你動手收拾這個男人,或是那位順天府三老爺,他們才好抓你的痛腳。好在我們現在倒是找了個關系,替咱護着翠玉。”
“誰?”
“北府大福晉。”翠玉道:“大福晉聽說這事以後,跟五爺那裏很是鬧了一回,逼着五爺去壓順天府,把案子銷了。就因爲五爺不辦,聽說把家都砸了個一塌糊塗,五爺的臉上都挂彩了。十格格這輛馬車,還是大福晉送的,今天還要在六國飯店搞歡迎酒會,爲老爺接風。”
趙冠侯不想,福子居然爲自己的事如此出力,心内着實感謝。“大福晉倒是個很不錯的朋友,這個人情,我記下了。她生了兒子,不在北府待着,往六國飯店跑,家裏人也能答應?”福子雖然有脾氣也潑辣,但是終歸是嫁了人的姑娘,哪能那麽随便。總不會承沣也像自己一樣開明,若果真如此,他倒是想和承沣結交一番。
毓卿笑道:“福子的性子就是閑不住的,雖然做了娘,依舊沒有個老實勁。兒子交給奶娘帶,她自己經常微行,沒事就在六國飯店這類地方轉。可是她對這邊不大懂,想玩也找不到門路,我帶着她玩,她謝謝我,送了我一輛車,聽說翠玉這事以後,她也大包大攬,因爲沒辦成,還覺得不好意思。她往飯店跑這事北府的太福晉是不喜歡的,五爺也未必高興。可是啊,五爺要忙着朝廷的事,太福晉年紀也大了,府裏上下都有點怕福子,所以都幫她瞞。沒人知道,自然就沒事了。”
福子是權相之女,又在太後面前得寵,眼裏不怎麽看的起那個年紀大,又不認識字的婆婆。醇王承沣性子懦弱,既不敢約束夫人,又懼怕母親,自己的兄弟維護媽媽,與嫂子爲敵,也在他眼前發火,他幾頭受氣,日子過的很艱難。
因爲翠玉的事,媳婦砸了家,連自己都抓傷了,承沣在京城宗室圈子裏很有些丢人。現在索性就很少回府,在朝裏忙公事,圖的就是個耳朵清淨。
福子沒了丈夫管束,就更加無法無天,換了身衣服,就到六國飯店等地方來逛。毓卿是六國飯店的常客,上到經理下到茶房幾無人不識,随便一個電話,就能找到朋友關系,一如幫閑一般帶着福子玩,這兩個女人的關系也因此相處的極好。
韓榮本就極爲富貴,福子出嫁時妝奁極厚,其子有可能被立爲大阿哥的消息,又是京城官場中,不能稱爲秘密的事,走她門路的人極多。或是買官,或是保職,都要用心打點,福子很發了一筆财。
她使錢上沒有計劃,性之所至,随意使費,像是這亨斯美,就是聽說當初飛虎團燒了十格格的馬車,立刻就從洋行買了一部最好的亨斯美贈送。聽到趙冠侯回來,又在六國飯店設宴款待。
翠玉道:“我的事不忙,反正那人也不敢到六國飯店來找我。十格格跟租界裏的巡捕通了消息,他隻要敢進租界,立刻抓起來。我現在安全的很,倒是大福晉這麽維持咱們,咱們不好失禮數,今天這宴會上,可得好好感謝大福晉。”
她到化妝台前補妝,毓卿則拿出爲趙冠侯預備好的衣服,一頂呢子禮帽,一件燕尾服,光可鑒人的皮鞋,再配上一根文明棍,俨然一個風度翩翩泰西紳士。兩個女人則是換了泰西禮服,披着華麗的披肩,脖子上戴着閃閃發光的珍珠項鏈。一左一右,抱住趙冠侯的胳膊,依偎在他兩側。時間一到,三人來到大廳裏,賓客已經到齊,三人一露面立刻就引來陣陣掌聲。
“趙冠侯,我的老朋友,看到你真是太讓我高興了。聽說你在關外剿滅了叛匪,我真是遺憾,爲什麽沒能和你同去。如果可以拍到你剿殺匪徒的雄姿,我将更爲出名。”
首先迎上來的,是阿爾比昂泰晤士報的記者羅德禮,他曾爲趙冠侯做過專訪,也因此名聲大噪。故人重逢,自是要寒暄幾句,随後上前的,則是今天這場歡迎宴會的實際組織者,賽金花。
一年未見,賽金花風采依舊,或者說,比過去更增幾分顔色,見面之後,她拉着趙冠侯打量幾眼,笑罵道:“小沒良心的,是不是到了關外,就把姐姐給忘了。難爲姐在這裏天天想,夜夜想,你啊,怕是就沒記得還有我這麽個人。你看看,爲想你我臉上的皺紋都多了。”
“二姐快别說笑,你是越活越年輕,我現在看,你比去年顯的少性,估計再過幾年,就該喊你二妹子了。”
賽金花笑和用小扇在他肩頭一打“就會油嘴。今天這場面,你可滿意?大福晉要排場,還不能讓外人聽到大的風聲,我就請了各國的洋行大班,還有幾位租界裏有名的紳士,既有面子,又不會太招搖。記者就隻有羅德禮一個,他是你的關系,想要寫你的專訪,你不讓他亂發的東西,他肯定不會發,從他這裏,不會有問題。”
“二姐好算計,好手段,兄弟是一向佩服的。這麽多大班你都支的動,看來二姐的生意,也是越做越紅火。”
賽金花一笑“還不是你當初給我指點的好路,我現在想想,要是按我最早想的開碼頭,到了這個時候,怕是早已經熱老色衰,無人問津。哪如現在這樣,迎來送往,爲人牽線搭橋,遇到順眼的,就陪一陪他。不順眼的,連手都不要他碰,他還要賠着小心給我送銀子。要說美中不足,就是順眼的男人,怎麽也尋不到,你可得幫幫我。”
兩人說話之間,賽金花湊到他耳邊,外人看上去,仿佛兩人親熱,實際是小聲道:“翠玉的男人那,我讓人給你掃聽着消息呢。這人進京,是與人指使,火車票是在松江買的。咱先接待完大福晉,回頭姐幫你收拾他。”
這時福子已經從外面進來,兩人不好再聊,隻好一起去迎接。那些洋人知道福子愛排場的毛病,因此也都奉承着她。見她之後不斷的說着恭維話,福子也樂在其中,與衆人打着招呼握手爲禮。等看到趙冠侯,連忙三兩步過去,恭敬一福“叔叔,侄女給你見禮。”
趙冠侯見生了孩子的福子,比過去略微有些發福,但是體型依舊保持的很好。臉上的稚氣漸脫,有了幾分雍容氣度,很有點貴婦人的派頭。但是兩隻大眼睛活潑的來回轉動,依舊像是當初那個淘氣包一般的丫頭。他笑道:
“大福晉,這我可不敢當,當初中堂擡舉,跟我按平輩算,現在可不成了。毓卿和五爺,那是同輩的弟兄,咱們就得按平輩論,否則就是亂了上下。”
“哦,那我就該叫你哥哥了?兄長在上,妹子給您再行個禮。”福子微笑着又是個禮,随後道:“兄長,你可别叫我大福晉,在您眼前,我永遠是小丫頭福子。當日在京城,要沒有您救我,我這當早就成了一把骨頭,哪還能有今天。做人不能忘本,一聽說兄長回來,我二話不說,就要來給您接風。”
兩人邊說邊走,福子小聲道:“翠玉的事,您知道了吧?那個混蛋東西,這麽點小事都辦不好。不過兄長您别急,他不行,還有我在。惹急了,我到宮裏去跟太後講道理。老佛爺賜的婚,是金口玉言,怎麽能讓個唱戲的窮鬼就給打翻了頭?砸了順天府,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别,福子你可别胡鬧,你幫忙我很感激,但是也别逼五爺。這事裏很亂,大家得想好了再動,輕舉妄動,就中了人家的計策。我要是用你幫忙的時候,自會去北府找你,到時候少不了你費心。”
“兄長說這話就見外了,咱是一家人,不幫你幫誰。您要是這事上不找我,可别說我這個妹子,要到兄長家裏去鬧。”
兩人說着,已經到席上落座,洋樂隊奏樂,來賓則開始跳舞談天,酒會正式開始。福子看着那些在舞池中跳舞的男女,眼睛裏滿是羨慕的神色,又看看毓卿和翠玉身上的禮服和披肩,贊歎道:“你們的衣服真好看,我是真羨慕你們,想穿什麽就穿什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們看看我,身上隻能穿這旗袍,腳上隻能穿花盆底,就是想跳舞,都跳不了。”
趙冠侯連忙安慰着“大福晉别這麽說,個人有個人的緣法。醇王對福晉也很好,你們夫妻感情好,這比什麽都重要。”
“那個窩囊廢,快别提他,提他我就一肚子的火。幹什麽什麽不行,成天到晚跟碗溫吞水似的,既不能解渴,也不能壓火,讓人看了就煩!還是兄長這樣的男人好,有個老爺們的樣子,在關外,柔然匪說殺就殺了,聽說光俘虜就抓了幾千,那人呢,最後是不是都活埋了?”
趙冠侯搖頭笑道:“沒的事,那些俘虜都有用。朝廷将來在關外是要修鐵路的,這些柔然人,是現成的苦力,用他們給咱修路,得省多少人力工本。這麽重要的人力,哪能說埋就埋了。”
“我就說麽,兄長不做那事。那天老五一說,我就跟他幹了一架。他說我可以,敢說我的恩公,我可不饒他!等今晚上,我非好好教訓教訓他不可,讓他明白明白,别聽風就是雨。”
侍者這時已經舉着銀托盤,将酒送了過來,酒會準備得是三星白蘭地,價格不菲。福子使錢如水,倒也不在意。酒倒入高腳杯内,幾人一人眼前一杯,福子舉起杯,仰頭就喝,趙冠侯見福子喝這洋酒如同喝水,忍不住勸道:“慢着點,這洋酒後勁大,不能當水喝。”
“沒事,十格格帶着我喝過,知道什麽味。”福子吐吐舌頭,神色間卻又有了一絲哀傷“自從阿瑪過身,額娘沒多久也去了。他們走了以後,沒人這麽跟我說過話了。兄長說這話的樣子,真像阿瑪活着的時候訓我。大哥,妹子爲這就得敬你。”
趙冠侯對這洋酒自不陌生,喝了一口之後,問道:“怎麽,京裏有人說我活埋了幾千柔然俘虜?”
“這還是好話,比這更難聽的還要多。有說你搶了洋人銀行,發了一大筆财的。還有說,你和扶桑人有勾結,扶桑人好酒好槍的供着你,挂着是大金的牌子,實際就是扶桑人的兵。一幫沒有本事,隻會嫉賢妒能的奴才,他們惦記的,是山東巡撫那方印。可是我已經跟承沣說了,山東巡撫,就是我恩公的,他要是敢給了别人,别怪姑乃乃跟他玩命!”
她一拍桌子,兩道眉毛微挑,頗有幾分雌虎風範,想來醇王已經被她收拾的服帖,不敢造次。袁慰亭本就讓趙冠侯結好北府,不想十格格先走通了這條路子,倒是省了他他不少事。禮單是早已經備好的,可是福子并沒有看,随手放到衣服裏。
“咱是一家人,哥哥送什麽我都要,不過這不是禮,是心。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妹子不要金山銀山,隻要哥哥還記得有北府這麽門親戚就好。阿瑪臨走的時候關照過,将來有了馬高蹬短,讓我和小慶記得找兄長,說兄長你是個講情義的,一定會幫我們。兄長有心,我們也要有心,翠玉嫂子這事,我管定了。這些日子我已經派人去查了,查到蛛絲馬迹,絕對不會放過。另外,兄長您可要小心,朝裏有人要瞧你的好看。”
“要我的好看?這我倒是不明白,我又是得罪了哪一路的神仙,沒事找我的麻煩?”
福子哼了一聲“還有誰,善化相國。翠玉這事,要說沒有善化的路子,我可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