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亭并未招呼這些,而是跟着趙冠侯到了上房,幾人落坐,房間裏點着火盆,倒是不覺得冷。等到脫了外衣,幾人重新見禮報名。孫美瑤的名聲雖然在關内,但是張雨亭卻也聽過,連忙抱拳道“您就是搶火車那位孫大頭領,久仰大名,聽說您現在當官軍了?”
孫美瑤沒暴露自己的女人身份,她以往在綠林就是以男人身份行動,舉止之間自然灑脫,回禮道:“武衛前軍騎兵标裏吃碗飯。”
張景輝這時從外進來,連忙賠笑
“那您可混整了,比我們這強啊,看我們這小破地方,跟您可沒法比。幾位今天是貴足踏賤地,小小的八角台,也算是棚壁生輝,我豆腐張祖宗積德,才有了今天這場招待。我說幾位,到這就跟到家一樣,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保證沒有二話。”
“大隊長客氣。”趙冠侯笑着四下看看“久仰八角台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尋常。稱的上銅牆鐵壁,********。弟兄們操練的也很用心,比起朝廷經制之師,亦不遜色。”
張景輝笑道:“大人過獎了,我們就一幫鄉下老趕,趕上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湊起來弄幾杆打大牲口的土槍防身,哪還敢比什麽朝廷官兵。就是胡子,我們也擋不住,将就過日子罷了。您幾位大老遠的從新民府來,還有五爺這樣的老前輩同行,想必是有事?但凡有吩咐,我們無有不應,讓幹啥指定就幹啥。”
“不急,事情是有,但是不是着急的事,咱們慢說慢聊。我也是第一次到關外來,正要四處轉一轉,八角台這好地方,我可得多待幾天。”
随後又問些年成、風景之類的閑話,仿佛真是閑極無聊,帶了一支隊伍出來散心閑逛。張景輝支應幾句,卻漸漸漲紅了臉,憋了半天之後,猛的問道:“大人,小的聽做買賣的客商說個事,不知道有沒有,跟您這請教一句。聽說,您把增其給辦了?”
趙冠侯面色溫和“你從哪聽說的,這消息不實啊,怎麽叫我辦了他呢?是朝廷有聖旨要他進京交部嚴議,這個交部嚴議啊,就是送到部裏,去仔細查罪。這是朝廷的旨意,我就是幹活的,上支下派,誰能不聽,我與增将軍,可沒有什麽私人恩怨。他對我正經不錯,就連那三寶,都送了我兩寶,那尊玉美人摸在手裏,可着實有味道。”
這話一語雙關,讓一幹陪坐的保險隊頭領都發出心領神會的笑聲,氣氛頓時變的熱絡起來。張雨亭笑了兩聲,一拉張景輝“大哥,咱看看廚房菜整怎麽樣了。今個貴客來,可不興給做毀了。”
等來到外頭,他壓低聲音道:“大哥,你問那幹啥?”
“不問不行啊,那老癟犢子玩意收咱那麽多錢,這說逮就逮了,那他答應的事還算不算了。”
“錢都給出去了,還能要回來啊,該怎麽地就怎麽地,現在再想錢還有啥用。這趙大人吃多了,大冬天跑咱這溜達來,肯定是有事。你别瞎說話,讓他拿捏住咱們,這事還不好辦了。這事開口先低三分點,咱不說話,等他說,他說完,咱才好要價。要是咱一說話,他說多少是多少,咱就沒話回了。待會先陪他閑唠嗑,不提正事。”
張景輝點着頭“行兄弟,我都聽你的,你說算。你說,他們是幹什麽來的?好家夥,五十來口子,一人兩杆六輪子,這得是多富裕啊。這玩意要是讓他們對付海沙子,估計用不了半個時辰,海沙子就得變海篩子。”
“大哥你熊不熊啊,咱自己的事,能讓别人給了麽?咱越指望他們,越指望不上,得把腰闆挺直了。對了,我找你弟妹去,讓她把錢給我預備出來。這一錘子下去,咱得聽見響。”
八角台雖然富裕,但終究是鄉村,準備酒席,亦無非是各色肉食,蘑菇炖雞加上豬肉,擺了一大桌子。大海碗裏盛着高粱酒,酒到碗幹,正是綠林的做派。王五是老輩豪傑居于上首,談笑無忌,孫美瑤雖然是女子,類似的場合也經曆多了,毫不在意。
一男一女則打扮起來,在聚義廳中唱着二人轉紮花帳,生角正唱到“人說逢山必有寇……”張景輝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媽巴子,唱的什麽玩意?活膩味了是吧?”
張雨亭卻一攔“大哥,你喝多了啊?人家這詞沒錯啊,這段我小時候就聽,就這詞。”
“我小時也聽,可是到這不興改一句啊,啥叫逢山必有寇?”
“人家唱寇,跟你有啥關系,犯的上改啊。咱又不是寇,咱是保險隊,專門打強盜的,這詞唱的對,唱的好,得賞!”他朝下面喊道:“好好唱,沒你們事,别害怕。一會唱完了給賞。”
男女演員這才大着膽子,接着唱了下去,趙冠侯則看着張雨亭笑道:“這扶桑和鐵勒一開戰,你們保險隊,怕也要忙起來了。”
“可不,大小鼻子打仗,不在他們自己國家打,非上咱這打來,這他娘的什麽道理。他們一動家夥不要緊,咱的家裏,就都給毀了。哪哪都是绺子,到處都是胡子,要不成立個保險隊,簡直就活不下去了。除了咱自己人以外,還有洋人。咱遼西這一代,就有薄天鬼、安鬼子。這兩玩意,一個是扶桑人,一個是鐵勒人。現在又有消息,說柔然的馬賊也要過來。那幫人油鹽不進,連咱的話都聽不懂,跟他們講江湖規矩沒用,那是正經殺人不眨眼的閻王。老百姓招誰惹誰了,受這個罪。”
趙冠侯道:“我方才進村時,看到弟兄們用的槍,怎麽這麽像鐵勒人的?”
張景輝喝多了酒,有些興奮,立即接過話來“沒錯,這是大鼻子的熊槍。他們說是能獵熊,實際什麽獵熊,就是槍熊。一共十七個大鼻子,都給捅了,十七杆槍,都落我們手裏了。結果就一杆快槍,我兄弟配着呢,剩下都是這熊槍。”
張雨亭連咳幾聲,都攔不住張景輝,趙冠侯在旁笑道:“大隊長快人快語,佩服,佩服。敢殺鐵勒人,奪他們的槍,這是真正的好漢,我敬二位。”
“好漢不敢當,不過是鐵勒人非要他們的老百姓到咱們的地盤上種地,把原本的地主都趕走,換成他們的人,就算是绺子也幹不出這事。我看不過,撺掇大哥幹了這一家夥,離我們這三百裏地,十七個大鼻子,我自己就攮死四個,要是鐵勒人有啥話,沖我說。”
見張雨亭扛下此事,趙冠侯挑起大指“好,這是真正的好漢,趙某佩服。實不相瞞,我也是江湖出身,津門掩骨會的混混,再後來入的漕幫,跟兩位雖然不是同門,但卻是共祖,都是達摩老祖的門人子弟。最佩服的就是敢作敢當,講義氣夠朋友的,這酒喝的敞亮。來,幹!”
這頓酒足足喝到太陽落山,桌面上橫七豎八倒了一片,張景輝派人扶着趙冠侯回房,又問道:“大人,您看剛才唱二人轉那個娘們怎麽樣?我讓她來,給您單唱一段?”
“算了吧,我剛才都沒顧上看她,不管她咋樣。我這挺好,你别管了。”
這客房是會長家的客房,極是寬敞,孫美瑤的酒倒是沒多,從外頭進來,伺候着趙冠侯喝茶。見他神智清醒,似乎也沒醉,這才略微放心。趙冠侯笑道:“我一多半的酒,都灑在了衣服上,可惜了一件袍子,回去就得扔了。今晚上,你等着看,有熱鬧。”
“熱鬧?是那個唱二人轉的?她剛才眼睛亂飛,說不定一會自己就進來了。”
趙冠侯笑着在孫美瑤輕輕一捏“那我還得把她扔出去,她哪比的上我的太太。我是說,今晚上,應該有客人過來。如果這一宿都沒人來問咱,那就證明這幫人腦子不開竅,就得給他們來點厲害的,讓他們清醒一下。”
“敢殺洋人,膽子确實不小,怪不得敢劫貢品。這夥人不知道本事怎麽樣,如果真能幫着咱們打鐵勒人,倒是個助力。可是我看張雨亭,不是個省油燈,整個八角台,現在多半是他說了算。客将篡了主将的位,跟他共事,得要防着一點。”
趙冠侯笑道:“這樣的人,對咱有用。若是隻會打仗的将軍,就是老徐的臂膀,有了他,老徐就更不喜歡用我。可是像張雨亭這種人,既有野心,又有本事,老徐不會太喜歡,既要重用,也要限制,我可以用他砍人,也不用防着他跟我搶食。再說在這裏養一隻老虎,其實不是壞事,我們又不能總住在這裏,在這裏養一隻虎,比放一隻羊強。”
孫美瑤似懂非懂,但是知道要有客來,就不敢親熱,早早的坐在一邊,仿佛真是在談公事。約莫到了九點鍾左右,房門外,果然響起幾聲敲門聲,張雨亭懷裏抱了個木盒,正站在門首。
他的二目雪亮,身手利落,一看就知,他也沒有喝多。進屋之後,見了孫美瑤,張雨亭有些猶豫,趙冠侯道:“無妨,這是我的心腹,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與我能說的話,與她一樣能說。”
“原來如此,小人無知。”張雨亭很是謙恭的打開匣子,見裏面放着一棵老參。人參六品葉便已是極品,可是這棵人參上,卻足足有九品旋葉,饒是趙冠侯見過宮中寶貝的,也不曾見過這種參。
“這棵參叫做九品蓮台,就算是趕山的棒槌客幹一輩子,也未必見過這樣的大貨。爲這棵大貨,前後少說折進去二十幾個人,福分小的,抱它睡一宿,都可能丢了腦袋。張某自從有了這棵大貨,吃不香睡不着,遭了老鼻子罪,思來想去,隻有大人這樣有福分的人,才能壓住它,請大人笑納。”
趙冠侯看了看“這九品蓮台,若是拿到藥鋪裏,幾千兩銀子毫不費力,這禮是不是太重了。”
“不重,這點禮雨亭隻嫌太輕,不敢說重。大人從新民冒雪而來,這份人情在,區區一根參又能算的了什麽。這不是禮,隻是一點酬勞,真正的大禮不是它。”
“那是什麽?”
“是遼西綠林,大小绺子,幾千條人命,雨亭不才,将他們送與大人,請大人笑納。”
他說完這番話,撩起衣服下擺下跪,趙冠侯搶先把他扶起來“不必如此,有話坐着說。我問你,你說這幾千绺子人馬,我要他們,有什麽用?”
“大人要他們是沒用,可是現在,鐵勒人也好,扶桑人也好,都盯着我們這些人想辦法。我們八角台來過鐵勒的軍官,也來過扶桑的商人,到這沒别的話,就一句,讓我們跟他們當花膀子隊。雨亭在此不是說大話,我雖然是吃綠林飯,可我也是中國人。中國的大老爺們,給洋人當花膀子隊,受他們支使,這活我不稀罕,都給轟走了。要是給咱中國自己的官府幹,我樂意,心裏也痛快!不單是我跟着您幹,就是遼西的這些大小同行,隻要我能說上話的,我都要勸他們,跟着大人幹,比當花膀子隊強。”
趙冠侯點點頭“你有這份心,很好,你這份禮,也夠重。咱們講一個禮尚往來,你送我這麽些禮了,我又送你個什麽才好?”
“大人,我不要啥回禮,隻求一件事,大人要是看的起我,咱兩下就拜個弟兄。今後你我弟兄相稱,不知大人,肯不肯賞臉。”
第二天清晨,還沒從宿醉醒過來的張景輝,就從手下人那裏聽說,副隊長要和那位趙大人磕頭拜把兄弟的事。他一腳踢開了身邊的女人,擦着臉沖到大廳,卻見三義碼擺在那,香爐裏插着香,一隻雄雞,兩碗烈酒擺放整齊,一見他來,張雨亭連忙招呼着“大哥,你可起了,你要不起,我就讓人拽你去了。趕緊的吧,就等你了,請你給我和趙大人主盟,我們兩個,要拜把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