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亭是家中老幺,在馬玉侖部下當過哨官,于高麗戰場上當了逃兵,拖了條槍回家。他素有勇略,槍馬娴熟,據說可以雙手使槍,是個極爲優秀的槍手。
亂世之中,武藝比文才吃香,張雨亭一身槍馬武藝,被家鄉的首富看中,招了女婿,并資助他成立保險隊自守。後來因與另一路響馬金壽山結怨,轉投義兄馮麟閣,在八角台被張景輝留下。兩人結爲兄弟,隊伍也合成一夥。雖然名義上,張景輝是保險隊大隊長,實際的頭領,則是張雨亭。
孫美瑤嘀咕道:“這人連貢品都劫,簡直是個混世魔王,比我們抱犢崮的膽子也未見得就小,招安他,行不行啊?”
“怎麽不行?你們劫洋票,不是也招安了?越是魔王,越要招安,在我們手裏的魔王,總好過在鐵勒人手裏的魔王。這樣的人,不能被鐵勒拉去,否則就不好辦。準備準備,跟我去一趟八角台,咱去會會這個張老疙瘩。”
鳳喜這當口,從外面端了個沙鍋進來,她有力氣,端這些東西不費勁,裏面炖的是一隻肥雞,另有不少藥材,一打開鍋蓋,就能聞到藥香。孫美瑤道:“這是啥?我來一口。”
鳳喜連忙攔着“女人不能吃這個,這是專門給男人弄的,藥膳……”她的臉微微一紅,很有些害羞。其養父自圓明園逃出時,身上未帶什麽珍寶,隻帶出來一本食譜,幾張藥方。食譜上除了宮廷裏幾道大菜的制備方法外,最爲珍貴的就是有十幾種藥膳。文宗好澀,其之所以可以馳騁于床笫,與藥膳滋補是分不開的。那張藥方,則是一種名爲狗皮膏藥的外用藥方子。這方子一樣是助長男人威風之用,比起涸澤而魚的虎狼藥,威力大的多。
當年胡光庸走馬十二樓,複應花酒局票,周旋于莺燕之間,就是靠狗皮膏藥助力。他的方子比起宮中之方,實際還多有不及,效力也差。可是自從毅皇帝因爲縱情于此,乃至鬧出“天花”之事後,這方子宮内絕傳,鳳喜所掌握的,反倒成了孤本。
其所用的藥材金貴,一般人家備辦不起,于民間隻能算屠龍術。趙冠侯一來有錢,二來新民是大府,藥材很容易找,所以倒是能湊出來。趙冠侯問道“我這麽強壯,難道還需要補?難不成,我晚上喂不飽你?”
鳳喜被他這話說的幾乎要尋個地縫鑽進去,半晌之後才道:“不是……是夫人要我好好照應你的身體,這邊天涼,男人不補一補,怕受了寒。你……你怎麽想到那去了,果然不能給你好臉,三句話不過,就要犯壞水。”
孫美瑤笑着摟着鳳喜的肩膀“他就沒好話,咱不理他,走咱去廚房,弄點自己吃的。”
等到了廚房,她笑的更歡“你現在還恨不恨我?當初我讓你伺候他,你還不情願,現在,是不是也動心了?”
鳳喜卻搖搖頭“沒有,我沒動過心,從他碰我那天,我的心就死了。我心裏有個人,可是現在卻又對不起那個人,我是不會再對别人動心的。我隻是認命了。這輩子已經這樣了,好與不好,都是他的人,他也看不上我,偶爾要我陪,不過是拿我開玩笑。可我總要對的起夫人,對的起未來……我孩子的爸爸。”
看她那樣子,孫美瑤第一次有了些動搖,難道鳳喜的事,真的是自己做差了?她做響馬,對于大宅門的事知道一些,主人與丫鬟之間發生點什麽,都是很平常的事,卻不知鳳喜卻因爲這件事而如此消沉。
她還想要說什麽,鳳喜強做個笑臉“别管我了,你去照應着他吧,他要去跟胡子談,很危險的。我懂一些胡子的話,是以前跟走江湖的拳師學的,待會可以教給老爺。千萬……别讓他出事。”
等到孫美瑤出了門,在竈上胡亂準備着吃食的鳳喜,腦海裏出現的,卻是自己那個青梅竹馬的虎子哥。這些黑話,是他教給自己的,那時候自己是那麽崇拜他,崇拜他懂得好多。可是現在……自己已經配不上他了,但願他能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好女人吧。
趙冠侯從王五那也學了一套绺子裏的行話,不過鳳喜教時,他依舊裝做不懂,認真學着。看他這樣子,鳳喜略略有些成就感,當他在自己身上用足氣力之後,她破天荒地關心道:“小心點……關外的胡子跟關内綠林不同,官面壓不住他們,你又剿過那麽多绺子,不知道裏面有沒有他們的親友。小心打黑槍。”
“沒事,我的命大着呢,再說,我也不是自己去,帶着人呢。”趙冠侯對這個大丫鬟雖然沒什麽感情,但好歹睡在一起,總要有些溫存,在她臉上又親一口“眼看要過年了,你自己會做飯,嘴上不會虧。等我去八角台之後,你要是悶的慌,就去城裏買東西。不管是衣服還是首飾,喜歡什麽買什麽,就挂武衛前軍的帳,我回來幫你結。”
次日清晨,孫美瑤早早起來,已經換了一身裝束,頭上的狗皮帽子,身上老羊皮襖,兩杆左輪插在腰裏,嘴上複又叼上了大煙袋。在關外,大姑娘叼煙袋是常有的事,不足爲怪。趙冠侯卻劈手奪過來,自己放在嘴上“沒事少抽這玩意,回頭抽一口黃牙就老實了。人準備好了麽。”
“放心吧,五十個人,都是好槍手,就八角台那百多人,就算火并,也是咱赢。”
除了孫美瑤外,另一個同行者則是大刀王五。他在關外綠林有威望,有他同行,不但招安的可信度更高,與土匪的交涉也比較容易。一行人馬出了城關,空中彤雲密布,雲氣四合,似乎是要下雪了。
在新民府的一處小酒館内,幾名新進城的客人要了燒酒又點了味野味,喝着燒酒暖着身子。一個二十出頭,面皮黝黑的年輕人,警覺的看着四周,手總是不離腰。居首位的是一條昂藏大漢,将狗皮帽摘下來,朝他擺手道:“消停點,吃東西吧,沒事。咱是守法百姓,怕啥?”
“國傑哥,你不知道,我在鷹爪那裏挂過相,怕萬一有認出來的。”
“不至于,這是咱自己的地方,不會有什麽事。咱們在新民待兩天,然後就該去拜順水蔓(劉),這回就要看你和他的交情。”
“我跟順水蔓交情沒說的,到那一說,這事準成,那也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幹大事,少不了他。”酒菜這時已經上來,年輕人喝了半碗酒,臉色變的有些紅,忽然拉着那大漢的手,問道:“哥,你說那消息有準沒準?我聽那人說的模樣,怎麽那麽像鳳喜。”
幾個同行者哈哈笑起來,壓低聲音道:“二架杆這是想媳婦想瘋了,聽誰都像鳳喜。等回頭咱進了關,打開那些大戶,給二架多找幾個鳳喜……”
“滾犢子!”那年輕人朝幾人一瞪眼,把那些人吓的不敢吭聲。那首領訓斥道:“你跟他們來什麽勁,人家說的沒錯,是你自己有問題,看誰都像鳳喜。哪來那麽多巧事,鳳喜這個時候,應該還在山東呢。等咱把大事辦成了,鳳喜也就能接回來。”
“恩,哥,我聽你的,咱先辦大事,後接鳳喜。可是……可是你讓我在新民多待兩天中不?我想掃聽掃聽,萬一要是真那麽巧呢?我就把她接回山上,跟咱一塊過好日子。”年輕人懇求的看着大漢,大漢被看的沒辦法“行啊,随你便吧,反正去見順水蔓,也不能空着手,怎麽也得帶東西。但是跟弟兄們說一聲,玩玩可以,不許惹事,不許動武,不許去落子館,更不許去砸窯。”
一幹同行者聽到這話,都興奮的點着頭,約定見面地點後,飛快的吃光了自己的食物,随後向外四散而去,消失在街巷之間。
八角台地靠腹裏地區,扶桑鐵勒的戰火,暫時并未波及至此。鐵勒的部隊主要防守在前線和大城市及主幹道,對于這種大村莊,有心而無力。大金的官府,亦早已失去職能。
這種大村莊往來行商多,商業交易頻繁,極爲富庶,也就自然而然的被綠林響馬盯上。而守護這一方平安的,就是村民們自己出錢出糧組織的名爲保險隊的武裝。
所謂的保險隊,實際亦是绺子的一種,無非是将村莊視爲老營,不在自己的村子裏動手,必須遠離村莊,才能行搶。而往來的客商到此,保險隊抽取厘金,也承擔保護之責,能夠從事這一營生的,無不是綠林中人。
八角台這一百餘人的保險隊,有五十幾杆槍,村莊修着兩米多高的圍牆,四角的炮樓裏,還架着幾支大擡杆,算的上遠近極有實力的一支武裝。在村外放哨的後生,手裏都舉着兩管熊槍。
這是鐵勒人的武器,兩支鐵管内裝鐵砂發射,射程和精度實際比火繩槍還差,但是操作上略方便。鐵勒人說是這武器可以獵熊,關外的爺們稱其爲熊槍,實際是說這種槍實在太熊,不怎麽好用。
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山河大地,盡着銀裝,已經過了臘八,绺子按說都準備着過年不動武。可是事有例外,八角台的富庶,已經引起周邊不少绺子的觊觎,與紅羅澗的海沙子更是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是以這個時候,保險隊也不敢有絲毫松懈,哨兵全都瞪大了眼睛觀察,村子裏的場院上,幾十個年輕力壯的後生,一闆一眼的操練着拳術,時刻做着撕殺準備。
一名在炮樓上瞭望的哨兵,忽然吹響了唢呐,這是提示有情況。外圍放哨的,迅速退回村子裏,厚重的木門随即關閉,炮手們全都上了牆,将步槍從炮樓裏向外伸出去。
過不多時,隻見一支數十人的馬隊,如同旋風似的來到了村子以外,馬蹄濺起雪沫,在空中炸開。馬和人,都呼出一團又一團的白氣,如同噴雲吐霧。
他們停的位置,正在有效射程之外,村子裏的人敵友不明,也不敢随意開槍射擊,但是看來人的馬術舉止,外加帶的槍,就知道絕不是行商。爲首者騎的是一匹讓保險隊員眼紅不已的白馬,毛管鮮亮,又高又壯,讓愛馬的豪傑,一眼看過去,就錯不開眼睛。
由于敵友未明,村子裏不敢妄動,一名炮手将身子靠在炮樓裏,避免被對方看到,運足氣力喊道:“西北懸天一塊雲,烏鴉落在鳳凰群,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卻是以綠林的行話盤問。
而馬隊爲首者,則一抖玄色大氅,站在馬上抱拳道:“西北懸天一塊雲,君是君來臣是臣,不知來的是黑雲是白雲。”
“黑雲過後是白雲,白雲黑雲都是雲。”
兩下對話,既知是綠林,一人問道:“這是八角台保險隊的地盤,你們是哪個绺子的?”
“新民府,赤字窯,燈籠蔓、虎頭蔓,前來拜見貴處大橫把,還請行個方便。”話音剛落,在來人身後的一人,已經從背後解下一口大刀,朝着院牆擲去。子彈尚且不夠射程,刀自然傷不到人,大刀在空中劃了個圓弧,頭下柄上,插入雪地之中。寬闊的刀身,雪亮的寒光,卻是所有人都能看的清楚。
時間不長,木門軋軋開啓,十幾匹駿馬,從村裏撞出來。爲首者是個大漢,相貌極是英武。在他上首,則是個身高一米六上下短小精悍的年輕人。他生的一張莊稼人裏很難得的白淨臉,一雙虎眼,目光堅毅,透着精明幹練之餘,又有一份天然的威勢。
雖然其落後先行者半個馬身,可是甫一見面,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都注意這個年輕人,而忽略當先出來,滿臉憨笑的首領。而那名首領并無所覺,一出來,就在馬上抱拳
“我當是誰呢?鬧了半天,是五爺您來了。您老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們出莊十裏好去迎接,倒讓老前輩在外頭喝風,這多不合适啊,趕緊的進村子,咱烤烤火,暖和暖和。”
趙冠侯将馬一提,拱手一禮“這是八角台的張大隊長吧?”
“可不敢當,豆腐張,張景輝。啥大隊長不大隊長的,大夥捧我,讓我當的,我可沒那能耐。您是?”
“在下趙冠侯。”
他話音剛落,那名身材矮小的年輕人的目光就變的一亮,仔細端詳着趙冠侯,抱拳道:“您就是在宣化府滅了大鼻子哥薩克馬隊的趙大人?在下張雨亭,這廂有禮!”